作者:丁墨
很快,手下就把刘婷妹的背景调查出来了。难怪他会在她这里听到几十年前的家乡老歌谣,他们竟然是老乡。刘婷妹家的那堆破事,重男轻女的父母,意外陨落的准北大生,离家出走的傻子……但在那之后的事,手下就调查不到了。
刘婷妹现在在公安系统里的状态是失踪,谢荣城就让手下别把刘婷妹的消息漏出去。
谢荣城突然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的亲生父母不是不要她了吗?当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后,不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厌弃吗?失踪那么久,连找都不好好找一下。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刘婷妹这辈子完了?连她自己,都深陷社会底层,找不到出路。
他偏要做她人生里那个意想不到的神。
他要把她从烂泥一样的人生中捞出来,把她从无尽的苦难中拉回温暖人间。他要把原本属于她的辉煌和荣光,一一还给她。
凭什么一个准北大生现在过得连个普通人都不如?凭什么她人生的每一天就该苦如黄连?去他吗的停妹,去他吗的命运。他都快要死了,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难道还不能为她一个小女孩逆天改命?
谢荣城对她说:“我给你一条路,跟我回香港,从此以后,你姓谢,不姓刘。我供你复读,考大学。人只有继续读书,才能有出路。我也会亲自教你一些东西。这样,你才能培养出真正的见识和视野,拥有你想要的那种卓越能力。”
刘婷妹只想了一下,就说:“好。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这里没什么我要的,我并没有爱上你。养你一个大学生,前后统共花不到二百万,对我来说,连根毛都算不上。不过将来,等你报仇成功那天,可以告诉我一声,让我也跟着开心一下。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大仇得报的故事,喜欢冰冷残酷的结局。”
“你怎么知道我要报仇?”
“你的眼里写着,你的脸上刻着,你的灵魂每一天都在我耳边哀嚎。我也报过仇,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我现在连仇人都没了,他们全都被我干掉了,我只能帮你了。”
第77章
李轻鹞推着谢荣城,走到了湖边栈道上。木栈道是一条蜿蜒的小径,在高高的芦苇掩映中,伸向湖中,又弯折回岸边。
谢荣城:“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医生让抽吗?”
谢荣城笑了:“不让,我还抽。”
李轻鹞也笑了,谢荣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不是电视剧里的雪茄或者进口烟,而是正宗的湘城本地烟。他点了一支含上,享受地眯着眼说:“这样才有气力,麻烦扶我起来。”
李轻鹞忙上前,扶着他站起。确实如他所说,行走并无问题,只是身体虚弱。
“May I?”他把一只胳膊支起,示意她挽上。李轻鹞想起这人不仅是80年代重点大学生,还在香港学了一身绅士派头。她欣然挽住他的胳膊,同时也是搀扶着他的身躯,两人缓步向前。
“到了香港,谢新蕊适应吗?”她问。
谢荣城很满意她改用这个名字称呼养女,这意味着她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Luna很棒,其实在香港大家更多叫她英文名。你如果哪天见到她,不妨也这么称呼。”他微笑着说,好像忘了眼前的人是警察,又或者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他要怎么说呢,怎样才算是适应新生活?如果以Luna刚进那所贵族高中的成绩来看,或者说她对新生活的感受,自然是不适应的。其他科目还好,英语尤其跟不上,实践项目经历和能力更是差了一大截。周围全是香港土生土长眼高于低的官商子弟,他谢荣城有几分薄面,但不多。
可要是论Luna身上那股狠劲和拼劲,她又是非常适应新环境的,甚至可以说很快就出类拔萃。谢荣城记得,Luna到香港的前半年,房间的灯就没有在夜里两点前熄灭过。他没有劝她休息,也没管。
英语口语不好,Luna就请他帮忙找了外教,每天口语交谈;社会实践能力不够,她默默观察身边同学,也不管有些人的嘲笑冷眼,跟他们学,也向谢荣城讨教,像一块海绵疯狂吸取着一切。到了第二个学期,她已经可以用英语流利地策划一项科研或者社会活动项目,把方方面面的人和事安排得圆满妥帖——谢荣城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认识了那么多人,找到那么多可以供她协调的资源。
一年以后,Luna以全优成绩毕业,申请到香港最好的大学。
“她适应得真好。”李轻鹞赞叹。她是真的理解并且欣赏Luna身上那股劲儿。因为她有过类似经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她是一类人。只不过,Luna比她更难。
“并不是一帆风顺。”谢荣城轻叹道,“她遭遇过校园暴力,从来不跟我说。后来有一次闹开了,我才被请去学校,知道这些事。”
李轻鹞沉默。潜意识里,她竟不再想听到刘婷妹遭遇任何令人难受的经历。
谁知谢荣城看到她的表情,笑了:“不要误会。那一次,不是别人欺负她,是她还击得太狠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和你哥哥一样。”
他第二次提到哥哥了,李轻鹞看他一眼。
谢荣城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到了学校,看到的情景。
那几个女孩,全都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服脏兮兮的,神情畏缩。而他的Luna,嘴角也有伤,但是比她们轻多了,她的神色甚至放松而平静。
谢荣城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老师逼问几个女孩,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先动的手。Luna也不说话,看了眼对方为首的女孩。那女孩谢荣城认得,老爸是个高官,向来趾高气昂。可今天,女孩却失魂落魄,说:“我们……我们听说Luna大陆来的,练过功夫,就请她教我们几招,并没有起冲突,只是开玩笑。MissHu你别管了。”
这简直就是瞎扯。
可无论老师怎么问,几个女孩都咬定没事。最后只能作罢。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荣城问:“你怎么做到的?”
Luna似乎渴得很,喝了一大瓶无糖气泡水,才答道:“你的健身教练Jony会搏击,我每周都请他教我两个钟头,每晚练习一个钟头。那几个蠢货欺负我有一段时间了,今天用了点计谋,把她们关在黑暗的礼堂里,一个一个制服,折磨了一番。我知道人身上那些地方会很痛,但是从外表几乎看不出伤;也知道折磨哪些地方,会让她们难以启齿。”
谢荣城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们家里也不是好惹的,你怎么让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还闭嘴的?”换他可能都做不到。
Luna笑笑,说:“我说我爸是谢荣城,你们敢告老师,只要这次搞不死我,我下次一定搞死你们。我不怕坐牢,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活了。她们就被吓哭了。”
……
说完这段往事,谢荣城的神色平静而温柔,仿佛隔着湖面,看到当年那个执拗冷酷的养女,也看到了她满怀的伤和回不去的单纯善良。
李轻鹞依然沉默。
“上大学的第二年,她在房间的书桌侧面,刻了几个名字:洛龙、钱成峰、刘怀信。被我发现了,问这几个人是谁,她说是害过她的人。我就问她恨不恨父母,会不会报复家人。你知道她怎么答的吗?
她当时很平静,说父母生她养她到世界上,虽然对她不好,也供她读到高中,没有短过她吃喝。自己从屋顶滑落,的确是意外。她不需要做任何事,那对夫妻自己就会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没了她,那一家三口这辈子都没了指望,只会越过越糟。而她从此不跟他们相见,就算两清了。”
“你看。”谢荣城讥讽地笑了,“Luna其实内心依然是个善良的人,能放过的,她都放过了。这要换年轻时候的我,父母害我落到那个样子,我一定会报复回去。我想,她在遭遇那些事以前,也许从来不记仇。除非真的过不去了,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她才会牢牢记在心里,不顾一切地报复。”
李轻鹞说:“极度的单纯,也极度的固执。她跟你说过,那三个人对她做过的事吗?”
“她没说,我也没问。不需要问。三个正直壮年的男人,得到一个失去智力、美貌惊人的女孩,还能每晚从她身上赚取暴利,那会是什么样的事?他们会对她做什么?我不想问,也不想听。”
李轻鹞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去,他们已走到了木栈道深入湖心最远处,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水面,一团团茂盛的水草,点缀湖中,苍茫灰绿。黑色的飞鸟展翅掠过,发出清幽的低鸣。阳光隔着雾气,照在泱泱水面上,映出浅淡光泽。
“她还在桌角最隐蔽的地方,刻了一个名字,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谢荣城用那双写着沧桑和慈悲的眼睛望着李轻鹞,“刻的是李谨诚,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李轻鹞心头动容:“我哥……她有没有说……”
谢荣城摇头:“她也想要找到他。”
李轻鹞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咽进胸中,又问:“那天晚上,就是我哥失踪她逃出来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她有没有提起过?”
谢荣城还是摇头。
李轻鹞缓出了一口气,到底情绪难宁,手重重拍在栏杆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李轻鹞稳住情绪,你在出任务,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刘婷妹的事。
总会相见的。
就快相见了。
第78章
李轻鹞压下鼻间微微酸意,把哥哥那张遥远的笑脸从脑海中暂时抹去,继续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把Luna当女儿养的?”
听谢荣城的话音,一开始,他只是想帮刘婷妹。你说这是将死之人的疯狂也好、突发善心也好。显然,起初他并没有把她看得像女儿那么重。
“你很会问问题,总是往人心最深的地方挖一铲子。”谢荣城微笑,他走得有些累了,微微喘着,手扶着栏杆站定,“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七年了,Luna一直在我身边,她的所有变化,所有努力,所有真诚、痛苦和愤怒,我都看得到。”
也许是从在那栋冷清的大房子里,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开始;是从她以横扫一切的孤勇和魄力,在学业上不断带给谢荣城无限荣光开始;是从他对外假称她是失散多年的私生女,他的亲弟弟亲妹妹坚决不认,而她理直气壮果断回击把他们赶出房子开始;又或者是从他多次卧病在床,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开始……
谢荣城记不清了。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病得最重那次,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但最终还是抢救了回来,又多活了几年。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进手术室前,Luna就一直守在身边;当他醒来时,她依然伏在床边,没有离开。
他很虚弱,捏了捏她的手,她立刻醒来,露出憔悴的容颜。可能她因为缺觉,还迷迷糊糊的。他对她笑了一下,无声地说:“傻孩子。”
她却说:“谢荣城,你能不能别死?”
“为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枯槁的掌心,眼泪淌了他满手。她说:“我这辈子,遇到很多坏人,也遇到很多好人,不求回报的帮我。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李谨诚,一个就是你。你不要死,你们都不能死,你多活几年,陪陪我。”
谢荣城五十几的人了,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却因这个小姑娘的几句话,在病中潸然泪下:“好……我不死……我还要看我们Luna……幸福地生活……”
她在他的掌心里笑了,小声说:“Thank you,谢爸爸。”
——
等谢荣城病情稳定,又可以下床后,就正式把她叫到办公室谈了,两人面前摆放的是一纸收养协议。
“从今天起,正式认我当爸爸,不要再叫什么谢爸爸。我没有亲生儿女,亲弟弟妹妹也靠不住,一心只想让我过继他们的孩子,家产全给他们。他们没本事,将来守不住我一辈子的产业。但是你守得住。还有我那个假儿子,一心想认回来,说什么养恩大于生恩。哼,鬼扯,所有觊觎我财产的人,都不让他们如意。
当我的女儿,我把所有家产都给你。我死前会把那些亲戚都逐出公司,不挡你的路,这些年他们捞得也够下半辈子花了。一想到收养你,能让所有人都气死,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Luna却摇摇头,说:“没有必要,等我大学毕业,赚够足够的钱还给你,就要去做自己的事,你知道我必须去做。”
谢荣城其实已经后悔,两人最开始的协定了。那时候他只是随手帮一个人,她最后打算如何复仇,成功与否,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与他无关。可现在,他是真心把她当女儿。对于女儿,他当然希望她能够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活在仇恨中。
谢荣城甚至想过,自己替她动手。可是在那次谈话后,Luna就拒绝谈及过去的事,约莫是猜出他的意图。而他也不复当年健康年轻,病情经常不稳定,也无力去替她谋划。更何况大陆不比香港,法制更加严格,他的很多人脉手段,也无法使出。
他也很清楚,Luna不希望他插手。
……
“其实我动摇过她的意志,也许差一点就成功了。”谢荣城叹息道。李轻鹞扶着他,一步步走回轮椅所在的位置。
“那为什么……”
“我不止一次跟她谈心,企图潜移默化令她放弃报仇,或者至少不要自己动手。
我问她,你在商学院学了这么多年,我也教了你这么久,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你也看到了自己让人惊艳的才华。你只要退一步,忘却那些事,就能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我的商业帝国,我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丰硕成果,等着你去统帅。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再结识一个品行能力兼优的青年才俊,从此过上全新的完美人生。
我还对她说,你曾经失去的人生,现在已经找回来了,上天偿还给你了,甚至比以前更好。这是多少人奋斗几辈子,都没有的前途。她也犹豫了,因为她清楚知道,只要她退一步,只要她放下过去,未来会有多么美妙,多么快活幸福。我多么希望她能改变主意,留在我身边,留在香港啊。
后来我才明白,一开始,是我在救她,帮她。可实际上,是她在救我。这些年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切自己早已忘记或者失去的东西:青春、纯真、善良、坚韧……也看到了她的悲苦和不屈。是她让我越来越不孤单,越来越平和。我开始真正忘记人生的所有仇恨和不甘,开始已享受余生——因为我拥有了这么好的女儿。因为我知道,如果当年没有抛弃发妻和亲生女儿,那么现在我谢荣城的女儿,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填补了我人生的最大缺憾,我无比地感激她。我们不仅是父女,还是朋友,是人生的同伴。
可是,Luna治愈了我,我却没能治愈她,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回头。你问我那个晚上,我也不知道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后来的Luna,哪怕拥有了梦想中的一切。刘婷妹的灵魂,却一直困在朝阳家园,困在那个晚上,没有出来过。”
谢荣城在轮椅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干眼角的泪。李轻鹞转头看着远方水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
很快,谢荣城的情绪已恢复沉和,他说:“她计划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统统不知道,她确实也不会对我说。那是她的人生选择,我无权干涉,并且已经做好准备,等待一切可能的结果。毕竟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谁的劝也不听。你看,她是不是还是很像我?推我回去吧,姑娘,我有些累了。”
李轻鹞的手抓在轮椅后背上,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她从侧面盯着他那双深沉睿智的眼睛:“在香港的那几年,Luna有没有杀过人?”
谢荣城的喉结动了动,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直至她把他推回小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