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另一个男人,穿了件黑色圆领T恤,黑色运动长裤,露出结实瘦长的胳膊。他理着很短的平头,皮肤比以前也黑了一些,个头更高了。他和马君鸿一样,手里夹着一支烟。但是在看到李轻鹞的这一瞬间,他就把烟放下了。
李轻鹞没想到她就这么见到了骆怀铮。
她本以为会等陈浦走后,进入包间,一桌子老同学,客气寒暄,再见到他,自然而然,平静疏离。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隔七年,再一次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出几滴苦涩的汁水来。
迎着两人复杂的目光,李轻鹞下意识把胳膊从陈浦手里挣脱:“谢谢你送我到这里,先回去吧。”
陈浦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勉强的,心不在焉的微笑,他也察觉出她掌心浸出的微微冷汗。他不动声色地放开手,语气如常:“自己能走到包厢吧?”
“那没问题。”
陈浦点头,把拐杖递给她:“那我走了,回头下楼要是不方便,叫个服务员扶着。”
李轻鹞还是没心思看他:“嗯。”
陈浦又抬头看了眼那两个人,目光最后停在骆怀铮脸上。骆怀铮却没注意到,他的眼睛只盯着李轻鹞,一个大男人,眼眶却微微发红。
陈浦转身下楼。
李轻鹞走过去时,脸上已恢复平静,笑容清浅:“马君鸿,骆怀铮,好久不见啊。”
马君鸿似笑非笑的样子,说:“主要是鹞姐你是大忙人,人民警察,平时想请也请不到。今天咱们给铮哥接风,谢谢你给面子。”
这话说得得体又客气,李轻鹞只是淡笑:“哪里的话。其他同学到了吗?”
马君鸿:“到了四五个。”
“那我先进去了。”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李轻鹞就往包厢方向走。无奈她想走得很潇洒,现实却很骨感,拐杖“哒哒哒”戳在地面,缠纱布穿拖鞋的右腿,只能一步一挪。
马君鸿和骆怀铮看着她的身影,马君鸿推了骆怀铮一把,压低声音:“傻站着干什么,去扶人一把。刚才那男的应该不是她男朋友,两人挺客气的。”
骆怀铮低喝:“别胡闹。”
马君鸿说:“看样子伤得挺重的,上楼梯都要人扶,肯定是因公负伤了,可人家今天还是来了,你说是谁的面子?唉,鹞姐以前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多不容易。我想起来了,前面还要下个台阶,也不知道她熟不熟这里,万一摔一跤就完了。不管你了,我尿急。”说完真去了厕所。
骆怀铮一个人站在原地。
眼前是一条灯火璀璨的走廊,静且深。李轻鹞背对着他,踟蹰走在距离十米不到的地方。她看起来比高中又长高了一些,不过还是比他矮大半个头。她的体态动作看起来也不一样了。以前的她,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主打一个摆烂。现在的她,哪怕拄着拐,瘦瘦的脊背也透着警察特有的冷峻。
他看一眼就知道。
骆怀铮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走到尽头,下了台阶,进了包厢。直至香烟燃尽烫了手,他才低头把烟头丢进烟灰缸,缓缓向包间走去。
第9章
包间里已经坐了五个老同学,有的人李轻鹞这几年见过一两次,有的人也是七年没见。大家都已经是成熟的社会人,很快寒暄起来。
有人听说李轻鹞现在是刑警,大吃一惊。因为当年她考上湘大数学系,大家都知道。后来家里出事又复读,她和家人却没对旁人说起。不过李轻鹞从容笑着带过,又开了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大家倒是觉得李轻鹞变化很大,不像中学时那么傲了。
骆怀铮走进来时,一桌人不约而同静下来。马君鸿跟在骆怀铮后面,他向来擅长搞气氛,把骆怀铮肩膀一勾,说:“怎么,班长进来,都不认得了?”
众人都笑,说怎么会,还有人回忆说骆怀铮那时候就是校草,现在更成熟更帅了,气氛一下子活起来。
高中,往往是一个人求学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初中我们还太小,大学我们一只脚已经踏进社会。只有高中,刚刚好,世界观初成,却又不沾染半点社会气息。每个人都是纯真的,每个人也是独立的。很多人交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都在高中。但是,那也是我们这辈子最苦的三年,眨眼它就远去了,再也无法追回。
因此高中同学聚会,总是颇多感慨。大家叫着昔日外号,问着近况,每个人眼里都泛着柔软如水的温情。问到骆怀铮时,他笑了笑,说:“我在里头自考了计算机文凭,出狱后监狱长帮忙,介绍了几个活儿。现在开了家小公司,糊口罢了。”
众人一静之后,有人真心地夸班长就是班长,无论何时都自强不息,今后不会比谁差。也有人想起他身上背过的罪名,眼睛里飞快闪过不屑。毕竟,当年学校最灿烂的凤凰,一朝跌落肮脏泥潭,早已不是人人需要仰望的存在。甚至,谁都可以路过踩上一脚,再骂上几句。
而李轻鹞是个旁观者,将骆怀铮的平静谦卑,还有众人的各色神情,尽收眼底。她只是端起茶,慢慢喝着。她原以为自己今天会愤怒,会痛苦,会摇着骆怀铮的肩膀质问他为什么会被判有罪。
可原来时至今日,那一切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她甚至走神想起了陈浦,他走的时候叮嘱了一句什么来着,当时她注意力不集中,想不起来了。她今天抛弃了这管家婆来同学聚会,他还老老实实给她送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受到冷遇,明天又给她甩脸色呢?甩了也没关系,反正她随便哄两句,他就会好。
菜上齐了,马君鸿提杯:“来,咱们一起敬我铮哥一杯,欢迎班长回来。”
这时有人敲了敲包厢门,推门走进来,婉转如黄莺的嗓音传来:“我是不是来晚了呀?马君鸿,给我添个座位吧。”
她穿了一条深紫色缀着珠片的紧身长裙,一件白色纱织外搭,完美、饱满、婀娜的身体曲线,毫不掩饰地撞进所有人眼睛里。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白得像发光的雪。她有着一头柔软的波浪长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再不像中学时总是留着厚厚的刘海戴着眼镜。那张脸精致清雅,整个人娇美天成。你只要望一眼,心头就会怦然一跳。
她和高中时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但五官轮廓没变,有人惊呼出声:“向思翎!”
也有人听说过当年的内幕,神色变幻,目光在骆怀铮、李轻鹞和向思翎三人间来回打转,嘀咕道:“她怎么来了!”
骆怀铮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向思翎,眼睛盯着面前的杯子。李轻鹞则冷冷地望着她。马君鸿的脸色早已沉下来,说:“向思翎,你来干什么?”
向思翎娉娉婷婷走过来,像是看不见这一桌人的神态各异,她笑着说:“你在群里发了高中同学聚会,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难道我不是高中同学?”她单手扶着马君鸿椅背,很低地说了句话。大家都没听到她说什么,却见马君鸿咬了咬唇,说:“行,你坐,服务员,加把椅子。”他转头又对骆怀铮说了句什么,但是骆怀铮没什么反应。
向思翎在两个同学间坐下,一抬头,正对上李轻鹞的眼神。李轻鹞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一点笑容都没有。向思翎却冲她嫣然一笑,仿佛全无芥蒂。
不过,这一桌有几个同学,不知道当年的事,因为当时案件是不公开调查和审判的;还有同学一心想要打圆场,毕竟都过去了不是,将来大家都在湘城,谁能帮上谁,谁能求上谁还说不准呢。于是桌上的气氛,渐渐热起来。
向思翎竟也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几句话下去,引得大家大笑,谈性大起。她和高中时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头美人,判若两人。有她在,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闹。甚至连马君鸿都被她逗笑了几次。
只有骆怀铮和李轻鹞,全程没笑,也没有搭过向思翎的腔。
后来又聊到谈恋爱的话题,有人英年早婚,有人正处热恋,还有人打着光棍。问到骆怀铮时,他还是那么谦卑温和地笑着说:“我单身。”并不多言。他坐了五年牢,出来才两年,大家也不好跟他多聊这个话题,于是跳过。
到了李轻鹞,她本想如实说单身,也不知怎的心思一动,笑着说:“我有男朋友了。”
马君鸿立刻盯着她,他身旁的骆怀铮低头吃菜恍若未觉,向思翎捏着酒杯望着李轻鹞,似笑非笑。
“是哪里来的大帅哥,能把咱们任我行骗到手?”有人问。
李轻鹞微微羞涩地说:“是我同事,刚刚他还送我过来呢。”
骆怀铮正在夹菜的筷子一顿。李轻鹞注意到了,神色不变。
其他人自然又吹了一堆礼貌的彩虹屁,说什么刑警合璧,绝代双骄,什么任我行遇到了令狐冲之类。
李轻鹞做美满状照单全收。
终于他们又去问另一个人是否单身了。
李轻鹞敛了笑,低头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苦瓜,吃得满嘴微苦,心中涌起淡淡的自嘲和冷漠的快感。她很少干这么幼稚的事,明明没意义,但她在刚才那一刻,就想让那几个人觉得,让骆怀铮、向思翎和马君鸿都觉得,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有了新的优秀男朋友。她早就已经向前走出很远了。
“所以……”有个同学总结,“现在就张明,还有班长,两个人单着?”
向思翎举起白皙纤细的手:“还有我呢。”
“我记得你不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吗?”
向思翎笑笑:“一年前离婚了,现在也是单身。”
“噢……”有人酒已喝多,醉眼朦胧,拿手指点人,只不过跳过了长得丑的张明同学,“那就是向大美女,还有班长大帅哥,都还是单身,男帅女美,不如你们俩,哈哈哈……”
有人尴尬地笑了,有人打圆场扯别的企图混过这个话题,还有人纯粹傻笑。马君鸿听到这话却变了脸,刚想出言制止,却听到“砰”一声。
李轻鹞把白酒杯清脆地砸在桌面上。本来开局时大家劝她喝酒,她说虽然休假也不想沾白酒,此刻,她面前的白酒杯不知何时却空了。
李轻鹞只盯着刚才说醉话那人:“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放什么狗屁?”
席面人悚然一静,被骂那人也呆住了。
李轻鹞高中时就挺拽,我行我素,那时班上的混混发火,大家都只是一般怕。李轻鹞若是发火,那是没人敢出声。就因为她实在是太酷,让你情不自禁心生敬畏。
此刻,大伙儿仿佛梦回高中,还没来得及有反应,李轻鹞已推开椅子,淡道:“我去上个洗手间,你们接着吃。”走出去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被骂那人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挂不住了,说:“靠,她什么意思,我开玩笑关她什么事?”旁边的人连忙打圆场,向思翎则依然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只是拿起酒盅给自己添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干。
马君鸿这会儿却笑了,用胳膊捅捅骆怀铮,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看到没,发火了,肯定是醋了!你还不去追?”
骆怀峥却像没听到似的,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垂着眼眸。只在旁人看不到的桌下,他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
第10章
骆怀铮的爸爸是个维修工人,妈妈在家门口开了个小卖部。他的家境很普通,但一般孩子有的,他都会有。爸爸妈妈把他当成心头至宝,无微不至地照顾,倾尽全力地培养。所以直至高考前夕,入狱之前,骆怀铮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
骆怀铮从小也争气,聪明、懂事又上进。除了小学时顽皮考到过全班十来名,进入初中后,他就开始了稳坐年级第一的制霸之旅。
随着年龄增长,骆怀铮越来越清楚,将来的路在哪里。他是改变全家命运、实现阶级跨越的唯一希望。少年藏起意气和野心,以更加坚忍的态度,日复一日,付出比那些远不如他的人还多的努力,只为了回报父母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只为了不辜负上天赋予他的才华和勇气。
但骆怀铮不是个书呆子,甚至可以说,他天生灵动活泼,只是他太懂事,又太擅长控制自己,所以身边的老师同学都觉得他成熟稳重。他除了是铁打的年级第一,还一直担任班长,处事平和公正,性情温和善良,为了同学们的合理利益,也能在老师面前据理力争。在班上,人人都喜欢骆怀铮。在年级里,谁都听过他的赫赫声名。连那些不读书的刺头儿,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因为“老骆这个人,正直,大气。”
可以说,在成为李轻鹞的同桌前,骆怀铮心里只有“读书事、家事、班事”,被李轻鹞在班里带头尊称为“男菩萨”。
高二上,他们意外成了同桌。李轻鹞也不知道老师怎么排的座位,因为无论是按成绩排,还是好生差生搭配排,他们俩都轮不到一起。可能就是随机吧。
两个人自然熟起来。和学神当同桌,自然是有好处的。李轻鹞只是个次一流的学霸,遇到不会的题,拿笔敲敲隔壁,骆怀铮就会第一时间放下笔,给她讲解,一次还能提供五种解法,把李轻鹞爽得要死。偏偏菩萨他还不是个刻板人,李轻鹞遇到掌握得很好的课就不听了,偷偷看小说,他居然还神色自然打掩护,好像完全忘了身为班长的执法身份。
做实验他俩自然而然一组,结果两人都是手稳心细的顶级技术流,往往别人要花2小时的实验,他俩20分钟就做完,再一起拿出试卷旁若无人的对着刷题。考试也是,那段时间,李轻鹞大概是受学神熏陶太多,用她的话说毕竟是菩萨点化,破天荒不贪玩了,期中竟考了个年级第二。把班主任乐得够呛——早知道我就早点把你放骆怀铮旁边,论摆烂你让人服气,需要沐浴学神之光。
这事儿当时也轰动了全年级,毕竟男帅女美,骆怀铮大名鼎鼎,李轻鹞好歹也是个小名人,两人又是同桌,成天凑一块儿。
绯闻也就这么传了出来。
然而年级里暗恋骆怀铮的人实在太多,就有认识李轻鹞的,放学堵住她,半真半假地问:“哎,鹞姐,你是不是跟骆怀铮在一块儿了?”
李轻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含糊:“那不是年级里传得厉害,大家都想知道嘛,他要真有女朋友了,女朋友还是你,有些人就要死心了!”
李轻鹞答:“我和他只是普通同学关系,我不打算早恋,我看他也不准备。”
对方还不死心,或者是不太相信,拦着她又问:“那、那你喜不喜欢他?”
李轻鹞从上到下看了对方一眼,说:“虽然骆怀铮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关你屁事?让开。”
李轻鹞是不怕得罪人的。毕竟,在高中这么个中二小社会,大家羡慕喜欢的不是性格懦弱无趣的讨好型,而是个性鲜明的强人。李轻鹞绰号“任我行”,并非空穴来风。
唯一一个老好人,还受人爱戴的例外,就是骆怀铮了。毕竟严格地说,他已经不是人,是神。
李轻鹞这话,长了翅膀般,在年级里随风传开。
第二天下午上课时,李轻鹞察觉骆怀铮有些不对劲,学神上课也会走神,开天辟地第一回 。期间老师还把他叫起回答一个难题,本意是宣布正确答案。谁知骆怀铮竟然答不出来,红着脸站着不吭声。老师立刻替彼此挽尊:“是不是昨天学习太晚没睡好?坐下吧,喝点水。你们看看,人家成绩拔尖的,我还要操心他努力过头,不够劳逸结合。唉,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下课!”
课间,李轻鹞出于革命友谊,拿笔尖戳骆怀铮胳膊:“你怎么啦?同类型题我们不是刷到过吗?”
少年那时候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袖子外露出修长精瘦的胳膊。他坐得很直,垂着眼皮,也不看她,只盯着被她戳过的胳膊。
“我刚才没听课。”他答。
“出什么事了?”十六岁的李轻鹞,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发自内心关心着自己的好朋友。
男菩萨眼眸微抬,白皙的脸,慢慢红了。他搓了搓细长的手指,于是李轻鹞的目光下意识盯着他的手指,那上头沾着墨水,还有笔杆压出的微微痕迹。
“我在想。”他慢吞吞地说,“我骆怀铮,成绩好,性格好,人缘好,长得据说也算好吧。我这个类型,到底有哪里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