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为什么?”
“一开始是你哥不肯多花钱,也不肯让我出钱。他说让我去坐软卧,自己坐硬卧。我就只好跟着他睡硬卧。有时候只买到两个上铺,腿都伸不直,坐也坐不起来,别提多憋屈了。再后来,也就习惯了,报销也方便。”
李轻鹞想说那你今天为什么换软卧,话没说出口,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有时候我很奇怪。”李轻鹞说,“你家有钱,可你有时候怎么抠抠搜搜的?买饮料算毫升,买粉凑满减用代金券。你是不是还会买超市打折的东西?”
“当然会,打折不买我傻吗?”
李轻鹞就笑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富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一身鸡零狗碎的市井气?有时候比她这个穷人还省。
“你是从小就这么……嗯……勤俭持家吗?”
陈浦“哎——”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墙,两条长腿对着走廊,终于能舒展开,因为回忆,眼皮微微耷拉着。他说:“都是被你哥带坏的,他老瞧不上我的作风。慢慢地我就觉得,大手大脚确实不对,能省就省。再加上后来工作,看到一些条件不好的人,就觉得日子还是得像你哥那样,认真过,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李轻鹞转头望着窗外,列车已出了隧道,远处看到一片城市的灯光。也因为光线的漫射,天空的边缘染上一层橘红的颜色。
她想,或许这就是人生吧。那些对我们影响至深的人和事,不断塑造着我们的人格。于是每个人灵魂的样子,不再是几个词语可以总结,几句话可以描述的。一个人的灵魂,是由许许多多的故事组成的。那些故事,组成了他每一根倦怠的发丝,组成了他深邃的眼睛,布满伤痕的手,也组成了他脚下的每一步路,还有他的双眼所看向的远方。
陈浦望着她露出从未有过的怅然神色,竟也有几分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念一动,问:“你哥和骆怀铮出事后,那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妈跟你说的?”
陈浦立刻说:“袁姨没说很具体,只说你那段时间很苦很苦。你不想说,我们就换个话题。”
李轻鹞望着他的样子。他的神色很真诚,关心也毫不掩饰的,还带着几分懊恼和小心翼翼。
其实那段过往,李轻鹞是真不想提及,你如果曾经坠入无边的黑暗中,又怎么愿意去回忆?除了爸妈,几乎没人知道她那段时间抑郁。
可陈浦的眼睛太清澈了,就像一片清清凉凉无风无浪的海洋。令她的心也变得软绵绵,懒洋洋,不想再防备,也无需防备。
第69章
“一开始情绪反应很激烈,一直哭,整夜失眠,非常痛苦,但是这些情绪,还是鲜活的,直接的,那时候我还有感觉。”李轻鹞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什么人和事都没有感觉了,也不觉得难过,还是失眠,每天要两三点才睡着。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4点38准时醒。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个时间,因为每天睁眼,不用闹钟,就是这个时间,一分不差。
觉得很烦躁,对所有人都不满意,又觉得所有人肯定都讨厌自己。一件小事会翻来覆去想很久,非常焦虑,脑子完全停不下来,控制不住,想我哥会在哪里,想骆怀铮在牢里过着什么日子,想出事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有什么脸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
还会莫名其妙担心很多事,担心出门被车撞死,担心父母也出什么意外,担心毕不了业……都是些毫无逻辑的对未知的恐惧。可正因为一切都没发生,只是发生在脑海里,所以找不到解决办法,只能白白焦虑。
还曾经……有过一两次自杀的念头,看到窗户心想跳下去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好轻松。不过我没那么疯的,我还有爸妈,不能死,那太自私。而且哥哥还没找到,我怎么能死。”
说完这一刻,李轻鹞就有些后悔,不该说的。可又有一种,在他面前变得更轻松了的感觉。
她望着他的眼睛,神色变得茫然。
陈浦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眶不知何时微微发红。他伸出一只手,凑近她的脸。李轻鹞没动。他的大拇指先擦了擦她的左脸颊,再擦右脸颊,李轻鹞才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她说:“没必要可怜我,说到底是我心理素质不够强。心理素质强大的人,就不可能抑郁。”
“说什么傻话。”陈浦收回手,“我很开心,你跟我说这些,我保证不会告诉第二人,听完就忘。你真的很厉害,比我原以为的还要厉害。你看你现在多好,工作出色,人人喜欢,全局最牛逼新人,还能随手帮肾虚的人是吧?你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近乎完美的人。”
李轻鹞被他逗笑了:“吹吧你就。”可又掉了滴眼泪,他又伸手用大拇指给她擦干净了。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
陈浦深吸了一口气,说:“几个月前,我还批评你,说你戴着面具,对待所有人,还有我。现在我才理解,那是不是你保护自己的方式?你已经在很努力地融入大家了,你明明做得很好,我却自作聪明,非要追求什么真实本性。我真是太傻了。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很不舒服,给你很大压力?”
李轻鹞说:“陈浦,我可不是瓷娃娃,我是说自己不够强,是不够,不是不强。我既然下定决心走出来,积极配合治疗,还有我妈中药加持,就一定能走出来。那时候我是很生气,但其实……你也帮了我。就好像吧,溺水的人,拼了全力爬到河岸边,还剩最后一步,她犹豫了,她走不动了。这时候,你突然跑来,从背后踢了一脚。
你懂的,那之后,我反而觉得跟人交往更舒服了,好像找回了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如果你不说,我真的都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两者,定义了我们作为人的本身。”
陈浦竖起大拇指:“这话讲得有哲理。”
“当然,那段期间,心理学的书不知道看多少。”
一番畅谈,明明都是不愉快的往事,可此时,两人都感觉到心情很放松,聊得也很舒服。这种感觉是淡淡的,它并不强烈,可却能浸染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骨头,让你从内而外都是松松软软的。
“说好了,以后不能把我当瓷娃娃特殊对待,我都好了,那样我会不爽的。”
“保证不会。还是那句老话,咱们二队,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保管不会让你过舒服日子。”
李轻鹞乐了,脸上的泪痕早就不知踪迹。她说:“我有些好奇,你长这么大,有没有遇到像我这样,过不去的坎儿?”
除了我哥——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结果陈浦说:“这还用问,我这辈子唯一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你哥。讲实话,我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里我最小,人人宠我,尤其我奶,几乎什么事都顺着我。
不过那时候我也不太听话,从幼儿园到高中,本人惭愧,都是学校的扛把子。家里怕我学坏,才逼我读警校。本来他们打算,等我经过警校的毒打,重新做人后,就让我回家随便找点事干,躺平拿钱。不过,我读了两年,就决定以后就当警察,因为我想干,他们也依着我。我爸妈大哥二哥早说了,这辈子只要我不干坏事,随便我怎么过。
找你哥的头两年,人人夸我仁义,连我两个哥都出钱出力支持,当然我照单全收了,不宰白不宰。可是这几年,人人都劝我别找了。
但我偏要找。其实有时候想想,人这辈子,有个奋斗目标挺好的,活着更有劲,人生也更有意义。”
李轻鹞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是陈浦这个人,能在希望渺茫的前提下,坚持找她哥这么久,而且打算继续找下去。
因为他从小顺风顺水,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他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兜底。本来,这辈子他就该无忧无虑、快活招摇地活着,干警察也是他心中乐意。
他本是上天的宠儿,投胎的高手,是活在金色城堡里不知人间疾苦的王子,是呼风唤雨张扬肆意的小霸王。他就等于绝对理想主义。
可他遇到了满身市井气的老好人李谨诚,偏偏志趣相投,被他影响,为他改变,成为生死之交。
然后陈浦又失去了李谨诚。
这或许是小王子人生第一次,尝到痛苦失去的滋味。
换做大多数人,伤心一阵子,尽力找一阵子,实在没办法,也就只能永远缅怀了,日子还得过。
可陈浦他不干。
他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小王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他不肯失去,谁也不能让他失去。
于是他就这么一心一意犟上了,谁劝都不管用,豁出自己的青春不要,人生不过,花多少时间都不在乎,非要把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给找回来。
……
幽暗的夜色映在窗玻璃上,轰隆的列车上连绵不绝。陈浦忽然听见了李轻鹞的喟叹:“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啊……”
陈浦莫名:“我怎么了?”
“大傻子。”
“不兴人身攻击啊。”
“赶紧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查案呢。晚安,做个好梦,陈小浦。”
第70章
叶松明出生于农村,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虽然经济条件不好,父母竭尽全力供他读书出来。他也一直非常孝顺、上进。
从湘城某医科大学本科毕业后,叶松明想要考研到更好的学校去,一边备考,一边在孙远安的诊所打工,积累临床经验。结果连续两年考研失败。
叶松明在诊所干了两年半,在2017年7月,他离开湘城,回了老家。叶松明不再提考研的事,过了几个月,筹钱去县城开了个小诊所。
5年后,叶松明的诊所已经上了正轨,除了他,还招了两个医生坐诊,营收稳定,口碑很好。他还把父母接去县城居住。
直至2年前,他深夜开车上高速,遇到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司机,车祸身亡。父母伤心欲绝,关闭诊所,房子退租,回到老家居住。
抵达叶松明的老家前,陈浦与当地警方核实,叶松明的死没有蹊跷,就是一场意外。肇事司机身家清白,也是河南本地人,连续驾驶十个小时,一个打盹儿,断送了一条人命,司机自己也受了重伤,悔恨不已。
陈浦和李轻鹞下火车后,当地的警察开车,带他们到镇上叶松明的老家。路比较难走,到了一个土坡下,车就开不过去了,只能步行。到处都是起伏不平的黄土路,据两个警察说,现在留在村里的人不多了,这里不仅交通不便,条件也比较艰苦。所以叶松明能从山沟沟考出去读大学,又英年早逝,留下一对孤老,还挺令人唏嘘的。
他们到了叶家的院子外,警察喊了一声,里头就有人应声。两个老人接待了他们。
叶家就三间红砖房,一间客厅,两间卧室。一行人在简陋老旧的客厅坐定,叶母给他们端来茶,叶父分烟,但是警察们都客气推脱了。
两个老人虽然客气,但都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他们其实也只有五十几岁,看着却像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精气神仿佛早就被抽了个干净。
当地警察介绍了陈浦二人的来意,说叶松明曾经工作的诊所,有一些病人资料可能和案情有关,所以想来这里找找线索。两个老人不置可否。
这时,自然又该深受中老年人喜爱的乖巧姑娘李轻鹞出场了。
陈浦瞟她一眼,她心领神会地开口:“叔叔阿姨,我们连夜从湘城坐火车过来的,听说你们正好在家,一下车就赶过来,来得突然,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老人忙说没事,说警察同志才是辛苦了。
“那咱们就随便聊聊。对了,当年叶松明从湘城回来,你们觉得他心情怎么样啊?”
两个老人都怔愣了一下。
李轻鹞立刻知道有戏。
叶母抹了一下眼泪,说:“我记得很清楚,松明刚回来的几个月,挺消沉的,整天闷闷不乐,肯定是在外头遇到什么坎儿了。但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遇到难处,也不会跟父母开口。”
“谁说不是呢,说实话,我和他当年年龄差不多,工作遇到什么难处,也不能给爸妈说。阿姨,叶松明不说,是怕你们担心,这是孝顺。不过……你们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儿吗?”
李轻鹞几句话就说得两个老人心中熨帖,再看她和陈浦,就不仅仅是警察,还是和儿子相仿的年轻人。
叶父露出犹豫神色,但想到人都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他说:“其实那时候,我们怀疑……他根本没进诊所工作,而是被人骗进了传销诈骗集团。”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叶父忆起了七年前的一个夜晚。
叶松明回家不到一个月,那天晚上,叶父弄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毛豆,喝着小酒看电视。他妈出门走亲戚了。
那段时间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叶松明,出来上厕所,叶父就喊他:“过来,陪老子喝两杯。”
叶松明默默走过去,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叶父知道儿子最近心里不痛快,也不劝他少喝,又问:“真不考研了啊?”
“不考了。”
“都考了两年,放弃多可惜,你就在家安心准备,我和你妈供得起。”
叶松明摇头,苦笑着说:“没那个心气了,呵呵,百无一用是书生。”
后来叶父就说,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坎儿,虽然爸妈没本事帮你解决,可说出来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好。
那时候的叶松明又低头笑了,叶父形容不来那是个什么样的笑容,只是能清楚感觉到,儿子虽然在笑,却显得特别特别难过。
他说,爸,我帮着别人,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且还不止一件。一开始,我以为后果没那么严重,只是正常灰色地带的事,谁都会做。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事,很可能害了无辜的人一辈子。可我……偏偏不能开口,把这些事说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太没用了?
……
李轻鹞又问:“叶叔叔,叶松明还有哪些物品,我们能看一下吗?”她都没用“遗物”二字,免得老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