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夏末的一个傍晚,那时候她在读大四,正在决定将来的去向。周末她回了趟家,多出来的时间,又一个人去朝阳家园寻找线索。
那时,她已经掌握了全面的基础刑侦知识,在找哥哥这件事上,也开始有了步骤和方法。
不过奇怪的是,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也知道那个叫陈浦的家伙,一直在找。他还拒绝了升迁,请求调去了哥哥原先在的警队——这些都是爸爸告诉她的——可在同一个区域,做同一件事,做了好几年的两个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彼此。
大概是因为,朝阳家园,实在是太大了吧。
所以在知晓陈浦这个名字七、八年后,她也没有见过真人。不过照片、视频里看到过,甚至视频通话里只穿内裤的模样,都瞅见过。
那天和之前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找了一天的李轻鹞,依然一无所获。她累了,就站在一家小卖部旁,喝着瓶冰水歇脚,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人,从对面巷子走出来。
那个人真是糙得很,一边走,一边举起瓶矿泉水,从自己头顶往下倒,胡乱甩了甩头发,又抹了把脸,满头水也不在乎。大概是他真的太热了。
一瓶水空了,那个长得和陈浦很像的男人,把瓶子往垃圾桶一丢,又扯起胸口的黑T恤,随意抖几下。然后他抬起头,露出清晰好看的五官,继续朝另一条巷子走去。
李轻鹞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跟着他。
或许是那天,陈浦也找得筋疲力尽,又或许是朝阳家园的小路弯弯绕绕,人流混杂,而她上了四年警校,跟踪技巧小有所成,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尾随。
第9章
李轻鹞看着他走进一间间屋子,举着照片询问;看到每个人都对他摇头,而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看到他走到堆满垃圾的巷子里,仔细观察环境和地形,又低头在手里的地图上标记;看到他走进街道办,拿了一叠资料出来;看到他饿了随便在路上买几个包子,大口大口啃完了事。
那天陈浦一直找到夜里11点多。
最后,李轻鹞躲在墙角黑暗的角落,看着陈浦随意在路边找了个马路牙子坐下。地上那么脏,还有些垃圾,他好像也不在意。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累,表情也木木的。
他坐下后,双手搭在膝盖上,盯着前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忽然仰面躺倒在路旁的绿化带里,抬起一只手,手背挡住眼睛,好半天,都没动。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吧,他好像又重新给自己充满了电,一鼓作气从地上跳起来,朝这片区域外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他走了一段,突然大喊了一声:“李谨诚——”
李轻鹞吓了一跳。
可自然是没人回应他的。
又走了几步,他又大喊道:“李谨诚!快回来吧!”语气还挺凶的。
喊完之后,他的神色却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干过,而且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伤心。他甚至还边走边跳,跳得挺高,做了两个投篮动作,身影渐渐没入黑暗里。
李轻鹞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她已经很久没哭了,她的泪腺那时候好像已经坏掉了。可在这个夜晚,旁观完属于陈浦的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她却已泪流满面。
她好想再跟着他走一段,看看他的样子,听他说点什么话,或者听他再乱喊几句哥哥的名字。可她不敢再跟了,前面路宽灯亮,她又哭了,怕被他发现。
她一直知道他在找哥哥,知道他有情有义、性格固执、无所畏惧。可在今天之前,有关陈浦的一切,都是一个概念,一段描述,是别人转述的模样。
直至今晚,她才知道,那个叫陈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明明还很年轻,二十五、六岁,他还那么英俊,人品正直,家里还有钱,本应是许多女孩梦中情人的模样,本应过着特别自在的生活。
可他好像忘记了这一切,也不在意这一切。在无人知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酷暑和寒冬,他就像一个生性沉默的游侠,为了心中的信义,一直默默坚持着。他得不到任何嘉奖,甚至连回应都没有。可他好像没有想太多,一直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那之后许多天,李轻鹞都有些魂不守舍,眼前总是反复浮现陈浦的模样——他被汗水打湿的黑发,他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他跳起投篮的帅气动作,还有他大口啃包子的傻样子。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描绘得纤毫毕现。
她也开始留意和陈浦有关的一切消息,直接的,间接的,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她去网上搜索他父亲和几个兄弟的照片,从他们的轮廓中,寻找他的影子。她关注他所在分局的所有资料和公开通报,托毕业实习的福,她可以在内部系统里,同步知晓,陈浦又参与侦破了什么案件,或者去参加了什么培训,有时候甚至连他们食堂的菜色她都能看到。
她后来又去了朝阳家园很多次,可再也没有遇到他。但她也不敢找上门,因为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两个月后,李轻鹞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一个女人,如果事无巨细地关注和收集一个男人所有的信息,意味着什么?
明明只见了一面,可她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年。
在骆怀铮之后,李轻鹞从未想过,今后的爱情还会是什么样子。可当她脑海里,浮现出陈浦躺在朝阳家园路边绿化带里,一身困顿落魄的样子,突然觉得,如果爱情是那个人的模样,好像也可以接受。
惊艳也好,心动也好,感动也好,惺惺相惜也好……骆怀铮不是说了吗,这个世界上,爱情有很多种样子,很多种原因和结果。
她只看了那样的他那一眼,就觉得很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
再后来,她去了他所在的警队。但可不知道,要怎么亲近一个人。毕竟以前,都是别人追她,她从来没有对谁出过手。连学生时代的顶级男神骆怀铮,都是低下头追了好久,才令她点头。
然而高冷的格调,有时候也意味着笨拙。因此她开始半真半假地撩他,既是为了心里那份晦涩的感情在努力,当然也做好了不负责任的准备——她对他毕竟了解不多,万一他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她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很渣很经典地对他说: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可是陈浦的反应不在她的任何预料之中——他严厉地教训了她一顿,说你怎么能撩我,我要真是个见色起意的玩意儿,你要怎么收场?
李轻鹞这里的入门测试,陈浦得了满分。
再后来,李轻鹞心里想往的那个男人的模样,逐渐生动起来,也丰富起来——他不再只是在那个傍晚,坐在马路牙子上,精疲力尽的青年。
他很坚毅,也很聪明,不管查案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坚持己见,想方设法破除障碍寻找真相;可他的内心偏偏很柔软,柔软到老实的地步,随便她怎么欺负,呼来喝去,他都只会好脾气地笑,男人的尊严在他这里不值一提;有时候他还很臭屁,嘴里放着最狠的话,摸一下她的手搂一下她的肩膀,就脸红耳朵红,还故作镇定……
那个她知道了很多年的陈浦,不再是一个名字,一段传闻,一片剪影。他真实又热乎地活在她身边,陪伴了她许多日日夜夜。
而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用从未有过的慑人眼神,撩拨着她的心。
……
不过,李轻鹞怕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小浦再装深沉在她面前永远也是陈小浦,她还能让他翻天?
于是她一副什么暧昧意思都没听出来的样子,维持抄手抱胸的姿势,右手手指还不急不慌拍了拍自己的左臂,自认为镇定地答道:“他来、他是来……”
意识到自己竟然慌到结巴,李轻鹞恼羞成怒,脸颊一红,坚决不看他的脸,转头稳了稳气息,才顺畅答道:“他来道别的。”
第10章
陈浦的眼睛就跟鹰眼似的,盯着面前人任何微笑的表情,想要捕捉到蛛丝马迹。但他一听她话音,又被吸引了注意力,压抑住心底阵阵惊喜,问:“道别?他要去哪里,道什么别?”
“他可能要去清华读书了。”
“以后不回来了?”
“这谁知道,他还想读硕士博士,将来还想留在哪所高校搞研究或者教书,路漫漫其修远兮,读个10年8年都有可能。”
陈浦极其冷静地控制着脸部肌肉线条,没让一点笑意露出来。他低下头,慢悠悠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不喝茶,我送你这茶叶不错啊,挺香的。”
他这幅欲盖弥彰、喜怒即将形于色的模样,李轻鹞实在没眼看,她也有点想笑,绷住,淡淡地答:“喝了,我和骆怀铮刚一块儿喝的。”
可即将独占赛场的陈浦,怎么还会被这种话伤到,他微笑着说:“人都要走了,是该拿好茶叶招待,回头再送他一盒,包我身上。”
李轻鹞:……
谁知陈浦冷不丁又问:“他跟你表白了吧?”
李轻鹞狐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推测出来的。但他要是把刑警能力用在骆怀铮身上,能猜中也不奇怪。
不过,李轻鹞看着他极其舒展的眉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多余的一句,他已经猜到了什么,又想听到她亲口说出什么答案。
李轻鹞麻木:“陈浦,做人不能太过分。”
陈浦一脸坦然:“我哪里过分了?你哥现在不在这儿,我就得替他看好你,关乎你的人生大事,我当然要问清楚。”
李轻鹞心想我看你怎么演,便答道:“没错,他是说了一些话。不过后来,我和他一致认为,还是做朋友更合适,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路要走。行了吧,还有什么问题?”
“这回没了。”陈浦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眼眸灼亮,眉眼生辉。本来今天就帅,这一笑更加大分了。
李轻鹞竟感觉有点招架不住,她立刻低头看手机,又敲敲桌子:“11点05了,你还有什么事?”
陈浦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但这会儿危机彻底解除,他整个人又松弛了,也不是非现在说不可了。而且李轻鹞看起来已经有点暴躁,他就感觉今晚并不是个好时机。
于是他磨磨蹭蹭站起来,说:“没什么事,就过来瞧瞧,那我回去了。”
李轻鹞把他送到门边,嘴里却不饶人:“呦,原来没事啊?没事大半夜你把自己捯饬成这样,我还以为你要去相亲或者约会呢,还是打算去泡酒吧寻找艳遇呢?”
陈浦在门口站定,义正辞严地说:“泡什么酒吧,我从来不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家里……是催过我相亲,但我怎么可能去,坚决不去。”
李轻鹞想笑,板着脸忍住,说:“爱去不去,谁管你。”她积极地替他拉开门,说:“行了,快滚。今晚我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你放心了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微微一愣。
陈浦原本都打算迈腿出去了,忽然就顿住了,人也不动了。
李轻鹞扭头就往屋里快步走:“好走不送,把门给我带上。”
陈浦转身,看着她近乎逃窜的身影,反手“砰”一声把门关上,又跟了进来。
李轻鹞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低头收拾桌上的茶具,杯子,纸巾,动作机械而麻利,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陈浦却慢慢吸了口气,眼神一直牢牢锁定她的脸,在她背后一步远处站定,慢而清晰地问:“为什么,你拒绝了别的男人,要让我放心?”
一句话落地,李轻鹞的两个耳朵都麻起来。
她不吭声,也不看他,端起茶具往厨房走。陈浦这种关头能怂?能放过她?他立刻跟了进去。厨房里空间窄逼,她站在水池前清洗,他又一次靠近,慢吞吞地问:“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放心?”
李轻鹞一直不说话,好像连只蚊子叫都没听到。可陈浦还是看到她平时白玉似的耳朵和脸颊,已红得不像样子。这个平时百无禁忌脸皮梆硬的女人啊,这一刻连纤细的脖颈,都开始发红。
陈浦心里,悲喜交加,酸楚阵阵。那种感觉,涩涩的,又甜甜地,好像最粗糙的砂纸,轻轻摩擦过他这些天已经摆烂成泥的那颗心。然后它突然又原地蹦了起来,神气活现起来。
他想,她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的心意,他的注视,他的紧张,她全都感觉得到。可这个女人啊,道行太深了,明明心里也有了那个意思,却始终不露分毫,对他也没有表露出多余的热情。如果不是今天说漏嘴,他怀疑李轻鹞还能继续装下去,装作云淡风轻,装作万事笃定。哪怕他继续被情伤得暗自吐血,一口又一口,她也不会轻易开口。
当然也不是说他身为一个男人,要让女人先开口。可她实在藏得太深,而这份苦尽甘来到来的太突然了,所以陈浦并没有类似于心花怒放一夜暴富的情绪,只有阵阵袭来的甜,还有随之而来的心酸,和隐隐的羞于见人的委屈。
但陈浦当然也是完全不会表露出这些情绪的。他心里的那棵小花苗啊,半死不活几个月,还一直顽强地挺着腰站立着。此时一盆绿汪汪的顶级复合肥,迎面砸来,把他那饱含爱意的小花苞都砸懵了。那它能怎么办?只能一边抽抽搭搭地泪奔,一边大口大口霸占这上天的恩赐。
陈浦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身为男人,必须掌控主场了。他要是今晚不干成点什么,那他就是只猪!
压抑着终于逐渐走向狂乱的心跳,他换上笑脸,手往抽油烟机上一按,身子也倚过去,低头一边欣赏着她罕见的红脸,一边问:“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平时嘴皮子不是挺厉害的?”
李轻鹞这会儿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脸是烧的,人是懵的,心是乱的,平时她欺压陈小浦是一回事。可陈小浦要是像个男人对女人那样,一把抓住她的尾巴,盯着她不放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把抹布往洗碗池一甩,又把他胸口一推,逃回了客厅,嘴里却强硬地很:“啰嗦什么,你到底走不走?”
陈浦闲庭信步般走回客厅,大刺刺在沙发坐下,说:“我当然不走。”
“11点15了!”
陈浦看她现在就跟刺猬一样紧绷,想了想,拍拍身旁的沙发,很温和地说:“不逗你了,过来,咱俩心平气和把这事儿说清楚。”
李轻鹞今晚如临大敌,一时间脑子也没转过来,心想这事儿怎么说清楚?
但是输人不输阵,这可是她家!于是她走过去,隔着半人位坐下,单手往沙发扶手一搭,二郎腿一翘,抬抬下巴:“你说。”
话音未落,陈浦突然转身,整个人都覆上来。他一只手按在她脑袋边的墙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肩膀。李轻鹞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两人的体型差。当他想要压制住她时,她一点反应时间和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而此刻,他几乎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令她的眼前只有他。
李轻鹞知道自己上当了。这货,在这种事上居然也会鸡贼了!
可是此刻,陈浦的脸跟她只隔了几厘米,气息轻轻喷在她脸上。他的身体也挨得很近,令她整个人都落在他怀里,几乎没有缝隙。
他的眼神很深,仿佛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她。打量她的鬓发,打量她绯红的脸颊,也打量她同样嫣红的嘴唇。他的喉结动了动,神色同样绷得很紧,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擦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