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宿轻
江述月看到这?有些陌生的?口吻,怔了怔,发现这语气才是陶栀子最深沉的?弥留之言。
「我是一个小人物,死后也不会被记住,这?封信,将是我能在世界上除了一抔骨灰以外留下的?唯一痕迹。」
「海边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经过生理学父母的?跋山涉水,被“幸运地”送到了安州的?游乐园里?,后来辗转被安州的?“儿童之家”接收,那是安州最早的?制度健全的?福利院,我是哪里?最早的?一批儿童。」
「我们都因类似的理由被生父母抛弃,在这?里?相聚,孤儿院绝不是温馨之地,但那是我生活最早的?庇护所。我们很少忍受真正的生命垂危的?饥饿,但是我们每天都知道饥饿的滋味。」
「我身处其中,不断让自己成为一个“乖小孩”,得到养父母的?垂怜,能给我一个家。」
「但事实上我最终也没有拥有家,尽管我曾经被收养过两次。」
「第?一次我遇到了陈友维夫妇,他?们那日笑容和煦,将我从众多孩子中选出并收养,因为他?们家在安州产业做得很大,我一时间?仿佛成为孤儿院里?最幸运的?孩子,来到陈友维家中的?第?一天,他?们为我过了十岁生日,为我穿上公主裙,准备了三层白脱蛋糕。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着这?场梦幻般的?旅程,丝毫不知?这?场噩梦将伴随我的?全部?余生。」
陶栀子将被陈友维夫妇从收养,到进?入“乐园”,目睹小鱼被杀,再到引发瓦斯爆炸,并翻窗逃出的?过程完整记录下来。
这?里?江述月几乎是红着眼睛看完的?,这?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让眼角染上色彩的?经历,仿佛他?在某一刻也能看到陶栀子出逃那日,黄昏下血红的?枫叶林,被风吹得如?燃烧的?层云。
「第?二次我被聂星辉夫妇收养,那年我十四岁,属于年纪偏大的?儿童,并且被医生诊断出心理障碍,聂星辉夫妇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生活上算是普通水平,但是他?们不介意我的?心脏有可能会掏空他?们的?家底,而冒着风险收留我。」
「他?们家中有一只橘猫,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从踏足聂家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他?们仿佛将我当?做关在屋子里?的?橘猫一样?抚养。」
「三个月后一天,在午睡的?时候,养父悄悄走进?了我的?房间?,将手伸进?了被子,我被惊醒后四处逃窜并反抗,养母在门口将门从外面堵住,我拼死抵抗,并撞破屋门重新出逃。」
「这?是我第?二次出逃,也是我最后一次出逃,因为从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会寄希望于收养。也许因为我太渴望一个家,所以我总是一次次放下戒备又承受伤害。」
「那天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恢复了我以前?的?名字,此时孤儿院只剩下我和絮语是年纪最大的?孩子,我们从此拒绝所有的?收养,而是在孤儿院待到可以独自面对社会的?一天。」
「絮语一曲成名,签约了经纪公司,我成了孤儿院年纪最大的?孩子,也紧跟着踏入社会。」
「我当?时没有选择读大学,因为我没有任何一笔资金支撑我完成学业。进?入社会初期,从发传单和服务生做起,从一天七十干到一天一百一,有时候是淘汰制,同为服务员的?同事告知?经理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经理不想惹麻烦,寻了个理由将我辞退。」
「在社会上漂泊的?那几年,我学会了很多技能,从服装厂女工到主持人和平面模特,都是我用来谋生的?职业。」
「后来卡上的?钱多了
,我的?身体?也垮了,我不再为三餐发愁,却在一次并发后从医院醒来,才开始我的?“医院监狱”之旅。」
「是的?,我将医院看作监狱,从此不仅禁锢我的?身体?,也禁锢我的?灵魂,我好像于病床同生同死,如?被带着无数触角的?藤蔓紧紧束缚在病床上。」
「我拥有了十万块,但是翡冷翠的?梦就?此破灭,意大利与我中间?隔着跨不过的?天堑。」
「于是我决定放弃治疗,戴上免救手环,去那些我幼时向往的?地方旅行。」
后面的?内容不再连贯,而是一点点被补充上去的?。
「20XX年5月:好消息,我被七号公馆抽中了,可以用两千块三个月的?价格入住七号公馆的?私人木屋!尽管这?笔钱还是有点贵,但是在林城这?个城市,这?一定是性价比极高的?。」
「我抵达七号公馆,遇到了刘姨,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干练,给我安排了很轻松的?活,这?比起我过往的?工作一点都算不上劳累,但是我偶尔觉得心脏有些力不从心了。」
「20XX年7月:我偷偷看图书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很冷淡,但是却有一张让人无法讨厌的?脸,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看向我的?时候总下意识想回?避,他?从来不笑,眉宇间?有些乌云,这?张脸的?话……笑起来很好看吧。」
「他?给我讲了柏拉图的?《斐多篇》,还送我书,这?是我从小到大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得想个办法回?报他?,那家贵得要死的?古树咖啡馆的?咖啡很香,我愿意每天早点出门去给他?买咖啡。」
「他?身上的?香味总是……让人有些沉迷,可能这?样?形容并不好,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形容。」
「他?叫述月,很有诗意和书卷气的?名字,偏生还恰好带着点清冷感,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比陶栀子好听?太多。」
「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他?的?名字,述月述月述月……如?同咒语一样?挥之不去。 」
第103章 天才 陶小姐,不是外人。
接下来的几行字都写得有些凌乱, 思?绪飘忽。
「他送我书籍,我为他跳下泳池捡手串是应该的,那?可是他母亲给他的遗物, 要是遗失将是莫大?的遗憾吧,但是他对我露出严肃的神情, 我当时害怕得不敢说话,不是因为我理亏, 而是我担心明?天不能再见到他。」
「为什么述月眼中总是像有积雪, 他与书本为伍,应该人生会很开心才对,是因为母亲吗? 」
「我总忍不住看他的手,觉得他每个?动?作都精致得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的关注有种?不见光的偷窥感, 像是房梁上的老鼠, 但是我忍不住,上天会原谅我的吧, 毕竟我快死了。」
「我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明?明?述月是我的良药, 但是见到他又觉得心中动?荡, 尤其是触及他视线的时候,像是一壶烧开的水在里面晃荡, 仿佛愈发病入膏肓。」
「我快死了,我脑子里都是他的侧影。」
写到这里, 一页纸被她碎碎念地写完了, 最下方多了一行小字。
「糟糕,原本想写一封简洁的遗书,显得自己似乎深沉一些, 但是这些日子改变了太多,纸又不够了,需要加纸。」
翻到下一页,她记叙了两人之?间的一些小事。
「述月带我去咖啡厅,给我吃迷迭香饼干,我觉得文字是如此乏力,描述不出我心中全部的波动?。」
「他送我衣服和鞋子,带我去看德语版的音乐剧《莫扎特》,里面的话让我印象深刻: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可我好像没有一刻看清过自己,浑浑噩噩地出生,不知所措地长大?。」
「我希望述月未来能拥有自己的另一半,组建一个?完美?的家庭。他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如果这样的人是我的家庭成员,无论是兄长还是父亲,这一路走来应该不会那?么痛苦。」
这句话里面,“兄长”“父亲”后面还有一个?“恋人”,但是被她立刻一笔划掉了。
江述月看到这个?细节的时候,似乎能感受到她当时写下这句话的小心翼翼。
「述月不缺任何人的喜欢,他会成为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包括我的。」
「我发现越是按捺心中的魔鬼,魔鬼越会肆无忌惮,我对他说了喜欢,尽管这句喜欢像是小孩子许诺给父母买大?房子一样,只是许诺,而不知道如何实现,我给不了什么,连感情都显得单薄。从没有被赋予很多爱的人,真的懂得什么叫喜欢吗?是不是太大?言不惭了。」
「他赋予我生命中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让我有种?被家长陪同的错觉,小时候上学所有的孩子都有人接,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唯独我没有人接,一个?人走过被黄昏然后的建筑工地,一次次踏上那?些沙石垒成的小坡,又从上面快速冲下来,这样能让我的独自回孤儿院的行程显得没那?么孤独,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陪同是这样的感觉,恨不得昭告天下——我陶栀子,也有后盾了。第?一次有人带我出去旅行,第?一次吃到新出炉的桂花糕,第?一次和人走街串巷……他,是我最喜欢的述月啊。」
「我们之?间相?差九岁,也许对于他来说是减分项,对于我来说反而是加分项,我难以抗拒那?份成熟与从容,时光赋予他最好的痕迹。」
……
「原来……述月姓江,我不由得想起那?个?众人口中脾气?古怪的江先?生,会不会只是同一个?姓氏,或者?是江先?生的远房亲戚,但是七号公馆怎么可能有太多的江先?生,就是他啊。」
「江述月,原来他的姓氏是这么适配他的名?字,不凡的名?字……」
「我有点后悔了,我应该要把爱意永远埋藏在心里,接下来我将用我的方式采取兴趣,怕拖累任何人。」
「今天偷偷在网上搜了述月的全名?,原来他是医生,还是那?么厉害的医生,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的那?种?卓越的医生,有实操经验,也有卓越的科研成果……」
「比如江先?生这个?称呼,我更喜欢偷偷叫他“江医生”,明?天之?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叫出口了吧。」
她的日常记录戛然而止,江述月从遗书上抬起头?,看向大?屏幕上晃荡的镜头?,正在乘坐地铁,往剧院的方向去。
她准备好了孤注一掷,用生命为饵,去撕开真相?。
——这是她计划好的结局,也是她未曾言说的诀别。
江述月深知,她根本没有为自己预留退路。从她在遗书中对未来的绝望描述,到字里行间透出的隐秘情感,他再清楚不过——陶栀子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去揭开这一切的真相,而他,必须在她坠落之?前将她拉回来。
江述月的视线本不应焦灼,因为一切都还没有脱离掌控,几乎是同时,他在陶栀子每日外出监视陈友维的时候,自己也在另一边布局。
如今,是时候了。
他盯着屏幕上地铁上的实况录像,冷静地打了一个?电话,低声说:“可以行动?了。”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仿佛整盘棋局被推到了决定性的一步。
……
陈友维,这个?将伪装演绎到极致的男人,在其他罪行上滴水不漏,几乎让每一条线索都断裂在追查的尽头?。江述月的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他将目光转向教堂的账目,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破绽——隐匿的非法资金流动?。
深入审计后,问题逐渐浮出水面:数笔巨额款项下落不明?,捐赠记录与实际账目存在显著偏差。江述月循着这条线展开追踪,最终锁定?了陈友维涉嫌非法敛财的确凿证据。在金额巨大?且涉及多人利益的情况下,警方得以迅速将其拘捕,以经济犯罪名?义?将他暂时关押。
然而,江述月和陶栀子都心知肚明?,这远远不足以终结一切。
经济犯罪只是暂时的牢笼,陈友维真正的罪恶——那?些藏匿在光鲜表象下的血腥真相?,才是必须揭开的谜团。
陶栀子目睹的凶案,以及疑似与失踪儿童相?关的线索,像沉在暗流中的碎片,始终缺乏足够的证据将其拼凑完整。DNA检测揭露出的线索只是片鳞半爪,而失踪儿童的下落依然成谜。
陶栀子明?白,要让陈友维为那?些无辜的死者?偿还罪孽,仅凭账目的污点远远不够,他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将这位披
着圣徒外衣的恶魔彻底钉在审判席上。
在这节骨眼上,一份报纸十?二年前的安州晚报的头?版被重新被记者?报道,那?是绑架案被侦破后的总结报道,里面着重用了的一些“天才女童”的字眼,去详细描述了,年仅十?岁的陶栀子如何伤痕累累地逃跑,并报警。
但是安州地形复杂,是个?多山多悬崖瀑布的地区,远郊有很广阔的土地都是无人区,警方搜索了整整三天都才找到“乐园”所在的位置,成功救出四名?被绑架的儿童,并且将陈友维拘捕。
而之?所以能找到“乐园”,关键之?处在于陶栀子。
当年她坐在陈友维的车里,在路上被蒙上双眼,为了防止她记住道路特征,谁知陶栀子在受过极度的惊吓之?后仍然能通过声音和路况记住了的路线。
她后来坐在警车里一样蒙上了眼睛,浑身都因外伤而被打上绷带的情况下,在大?脑中奇迹般重现出当年去往“乐园”的地图,帮助警方重新找到位于深山里的“乐园”。
陈友维将作案现场建在了远郊,原本滴水不漏却最终还是输在了他小看了这个?来自孤儿院的十?岁孩子。
当时陶栀子一度成为安州当地的天才儿童,并受到了当地政府的表彰,这也许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只可惜多年后,无人再关心这个?记忆力和感知力超群的儿童,是否上了大?学,是否处境窘迫,陶栀子还是彻底被遗忘了。
当这则十?二年前的报道一出的时候,很多人高呼她的勇敢与智慧的同时,也有人遗憾唏嘘,因为当年的天才儿童最终没有走上光辉之?路,而是重复着她原本的命运,在成年后离开孤儿院,被先?天疾病和贫穷孤苦折磨着,成为边缘化的小人物。
陶栀子对这些唏嘘声不以为意,人生再来一次,她依旧不可能去上大?学,而是要去打工。
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无论命运重复多少次,她都没得选。
与此同时,絮语的工作室也对网上关于絮语性取向的猜测发表了生命,换大?众一个?更真实的絮语。
絮语和陶栀子的这段友谊也被人找了出来,一时间网络上对于陶栀子的讨论愈发激烈。
甚至有很多好心人自发帮助她寻找亲生父母,但是陶栀子婉拒了。
在讨论度不断上升的情况下,有多家媒体对她发出采访邀请,想知道当年案件的更多细节。
舆论一旦兴起,这将会在陈友维审判的时候有一定?作用,而且发动?大?众的力量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关于案件的疑点,也更有可能找到有力证据。
抱以这样的目的,陶栀子选择了一家观点中立的媒体接受了采访。
她在屏幕中自述当时她目睹的凶杀过程,以及她脑海中残留的细节。
有一批看完采访的网友并不信她的这套说辞,并且找到了陶栀子当年被医生诊断出精神障碍的记录,认为她是媒体面前的跳梁小丑,戏耍公众。
舆论一时间被分流成了两批,一批人相?信小鱼存在,相?信陶栀子的目击过程,另一批人认为陶栀子当年受到惊吓后臆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小鱼。
双方各执一词,在网络上吵得不可开交。
陶栀子后来理智起见,不再去关心网络上关于自己的讨论了,而是决定?好好保护心脏。
这期间,有好几对来自沿海城市的夫妻自称是她的生父生母的人联系她,都被她礼貌地挂断了。
“你不好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江述月帮她把手机放好,问道。
陶栀子有些怅然地咬咬嘴唇,叹了口气?说道:“不重要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了,当他们扔掉我的那?天起,我们亲情已经断绝了……”
“如果你不想,没人能要求你原谅。”江述月在一旁给足了她底气?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