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帘重
“……没有工作过。”
李诀皱眉:“那你照顾父亲的那几年,靠什么生活?用你爷爷奶奶留下的积蓄?”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把他们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交了各种医院杂费,火化和墓地费用后,还剩下5万。所以,我并没有你们相信中那么……穷。”贺屿薇惶恐地回答。
李诀心想,5万,明明还是很穷啊。
“你一个小丫头,日常开销可能够了。但家里有一位中
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得花钱吧。这方面你是怎么安排的?”
中风病人为了防止再发,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类药物。
贺屿薇的父亲长年酗酒,爷爷奶奶一直替他交着保险,但部分医药费依旧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风瘫痪病人的日常照顾是重中之重,需要额外的花费。
贺屿薇却觉得,还好吧。
她平常吃什么,父亲就跟着吃什么。哦,瘫痪病人排泄无法自理,买尿布确实很花钱。不过,自己是去农贸市场买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宠物尿布。
“就是那种给狗用的。”贺屿薇比划着,似乎试图在这场对话里表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就想自己可真是一个笨拙的东西,因为对面的三个男人都没有笑。他们都用严肃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发言的余温钧却好像提起点兴趣了。
因为,他主动开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个荒村,断水断电已经十年了。”
贺屿薇困惑地说:“嗯,不影响居住。”
对于在家雇佣至少十来个佣人,动辄住在每晚千元级别酒店的余家人来说,他们应该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钱也能活的人类吧。
实际上,这种人稀少,但还是真实存在的。
贺屿薇曾经有两年多这样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废弃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边七公里处有个小型加油站,那里有一个很明亮的24小时公共厕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厕所单间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电的电器,他们在冬天会烧蜂窝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镇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农民晚集,农民和渔民会卖蔬菜肉禽和鱼类,她偶尔会去购买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则睡在三张由椅子拼凑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风,但冬天的时候,贺屿薇细心地把捡来的塑料袋贴在墙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时候,虽然有蚊虫和老鼠,贺屿薇也会在旁边撒上石灰和驱虫粉进行消杀。
李诀和玖伯极其惊愕地对视一眼。
他们万万没想到,贺屿薇有这样的历史。
如此恶劣艰苦的生活环境,由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静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痛心极了。
只有余温钧却还继续问,每天除了照顾病人,她还有什么娱乐活动?
贺屿薇想了想:“发呆吧。确实很无聊,所以会翻翻英语字典什么的。”
李诀忍不住再次插话:“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做这种只感动自己的行为?你说了,爷爷奶奶有积蓄。5万块虽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专门的看护医院。你自己也能腾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读完。带着你爸在一个没水没电没网的房子活着,虽然也算尽孝,但你自己的时光不是彻底荒废了吗?这可是你最黄金的年龄。”
贺屿薇抿住嘴。
她动不动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厌烦。李诀反复催促中,贺屿薇被逼得没办法,她小声说:“荒废不荒废时间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也并不是因为想感动谁才去做这种事的。”
李诀皱眉刚想继续问,余温钧却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没人发问,贺屿薇也就一动不动又安然地坐着,低头看着紧紧合拢的膝盖。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楼是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她决计不会说起这些。
但是,她面对的是余温钧。
余温钧曾经跟着她去过海边荒村,还救过自己,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嗯,反正只要不说最核心的点就可以——
但贺屿薇也能感觉得到,余温钧能看穿她话语里的某种吞吞吐吐和隐瞒。
这个男人很恐怖。
他在对话每一次要进入真正核心前的一点点时都会停下来,给贺屿薇充足的时间,让她自己去选择用词或编制新的谎言
比起揭穿别人,他在观察她是什么样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头。”
贺屿薇沉默了会,很不情愿又无奈地对上他的视线。
余温钧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话里带有很多隐瞒,但从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断,她并没有撒原则性的谎。
余温钧也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虽然孤僻阴沉,但交流起来并没有障碍,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问题或反社会人格。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高中女生,决绝地带着她瘫痪的父亲住在海边不通水不通电的废弃房子里,足足三年多。这孩子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执着。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兴趣知道。
余温钧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闲闲地说:“你和父亲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没人发现?”
贺屿薇点头。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三年期间,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不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个街边的野草一般免费地在自然里存活着。而人类世界也就这么轻轻遗忘了她。
余温钧说:“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
她点头。
“冬天由你来烧炉取暖?”
“对。”
“你爸爸中风到后期还有意识吗?”
“刚开始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还能交流。但渐渐的,他整个人也就没有意识了。”贺屿薇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我也给爸爸花钱,毕竟,总得买药和日常开销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费,身上的钱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镇上在网吧接一些翻译亚马逊的工作。然后,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让我来他家在北京开的农家乐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们。
余温钧听完这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信与不信,他只是很客观地说:“酗酒的男人会让整个家庭都背上负担。很辛苦。”
“……嗯,呃,谢谢您的理解。”贺屿薇也忍不住学着他那种平稳的口气。
余温钧却又再冷不丁问:“但,为什么允许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诀都对这问题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贺屿薇像被引诱似的回答:“因为我很寂寞。”
脱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说出什么令人骇然的话。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挤出一部分真相:“我爸从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思维逻辑都已经一塌糊涂,总是在胡闹,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爷爷奶奶一直在替他还钱,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虽然没对我动手,但会打爷爷奶奶。像这种人,可能很早没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亲生的父亲,我在照顾他的时候,反复思考要不要带他做亲子鉴定。到他去世都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是我亲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亲生爸爸,他中风无法说话,也不可能告诉我其他亲人是谁。像我们这种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
余温钧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玖伯和李诀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温钧。
他们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质上是坚定到不为所动的个性。可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每天都想死。”贺屿薇却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从封闭已久的内心澎湃而出,她曾经在灵魂深处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都被眼前的男人问了:“……照顾他的那两年,每一天早上睁开眼,我都会很烦,思考怎么死。我曾经光着身子跳进大海
里,但没死成,又被海浪冲回来。而当时,我从沙滩上醒来后的头脑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绝对会烂在家里。”
喉头有什么被堵住,贺屿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瞬间感觉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当时躺在沙滩上特别震惊,并不是震惊自己还活着,而是震惊于,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开始变得以内心最恨的那个人为中心在运转。”
说到这里,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提起过去的悲痛,而是房间里的其他人——黑眼镜秘书李诀把眼镜握在手里,他的肩头剧烈地耸动。
从刚才开始,李诀就很沉默地听着她的故事,而此刻,他……居然哭了。
她目瞪口呆。
余温钧顺着她目光望一眼,挥挥手。玖伯立刻将李诀带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贺屿薇本来确实还有一丁点儿想哭的念头,但看到李诀抽抽嗒嗒地被拉出去,原本的眼泪被生生地吞回去
“别管他。”余温钧告诉她,但也一直坐在沙发上。
无论是听她陈述的过程或是李诀的突然哭泣,这个男人始终平静地应对着。
就像京剧舞台上涂着白色颜料的官威老爷,他既没有对当下所发生的情况置身事外,却也没有说一句体恤的话去安慰他们的情绪。
他只是用另一种更广阔且稳定的东西把这些全部承担住了。
贺屿薇忍不住凝视着他的平静面孔。
余温钧的大脑被切除了哪部分?她都想拿着他的大脑皮层样本,也照猫画虎地去切,这样,她就能更从容地面对生活。
然后,她听到余温钧说:“你自由了。”
余温钧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居然还在他们继续之前的谈话:“你本质不坏,是一个好孩子,不是那种会毫无意义就去伤害别人的性格。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所以不打算追问你隐瞒的东西。只是,”话音一转,“我个人不怎么欣赏也不需要像你这种颓废型的活死人。你父亲去世,你相当于也跟着一起死了,现在只是身体还活着。哲宁所喜欢的对象,是积极向上能闹腾的,那种通天路撞南墙也要走一遭的女孩。而如果留你在哲宁身边,你们俩都会变得死气沉沉。”
他在说什么呢,这事和余哲宁有什么关系。等一下,贺屿薇突然就反应过来——这是下达驱逐令?
不愧是余温钧。
他听了她的过去,没有同情也没有审判。就算这种时候,余温钧的脑子里所牵挂的,也仅仅是余哲宁,是她这种阴沉性格的人可能对弟弟造成的坏影响。
或者说,任何黑暗、恐惧或动荡的负面情绪,都不能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不,余温钧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董事长,他在工作上恐怕更为冷酷,对弟弟们以外的人没有多余感情。她只是成为余家的小保姆,才有机会窥到余温钧不为外人所见的温情一面。
“四楼允许你继续住,就当是让你享受一下生活。但两周后,你得走。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既然当初是我把你带来的,也会保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这两周商量……”顿了顿,余温钧有点无奈地说,“讲吧。”
贺屿薇不敢打断他说话,就摆出一个初中生上课举手的姿势。
“不用等两周,我后天就走。”她坚定地点点头,“哲宁的脚伤已经过了关键的恢复时期,不需要我再照顾他。我也不会要您的钱或高中学历什么的……2月14号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长途车站。我发誓,离开后不会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联系。”
“想回之前的农家乐吗?”余温钧随口问。
“……您只需要让人送我去车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便闷声回答。
余温钧低头瞧着她。
贺屿薇来到他家,他没有再认真地审视她,就记得是一个高瘦女孩,总是处于孤立无援状态,不爱说话,只有等关键时刻才会把向来垂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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