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你也有痛苦的事吗?”
李秋屿把纸递给她:“当然,我是普通人,就有普通人的忧愁烦恼。”
“你为什么事痛苦?”
“我的事是大人的那种事,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我长不大的,也许半路就死了。”
李秋屿伸手摸摸她脑袋:“怎么这么悲观?不会的。”
明月像小狗,叫人摸了头一阵感动,她心底一直渴望的细致的温柔的东西,一下变得很具体,这种具体把魂魄都弄得有些熏熏然,把耻辱都醉溺了。那东西本来是一种感觉,李秋屿对她而言,是感觉本身,他高高的个子,好听的声音,连他的头发丝都在承载着这种感觉。她觉得他也许像某本小说里的人,但又对不上号,没有一本书里的人能比得上他。
头顶的手都离开了,仿佛还在,明月真想叫他再摸摸发顶。
她不声不响看着他,他是天外来客,李秋屿对她是友善的:“不相信吗?我记得去年我说了什么,你就信了,现在你完全可以再信我,你一定能好好长大的。”
明月心道,他还记得去年的事。
她也就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李秋屿问道:“鸡没卖掉是不是?”
明月四顾茫然:“没有,人嫌贵,老是压价。”
李秋屿说:“可以卖给我。”
明月吃惊:“你还是开车吗?鸡会拉屎的,臭得很。”
李秋屿似乎不在意:“没关系,可以洗车。”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总是没关系,衣服没关系,车也没关系,明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明月领着李秋屿去找亮大爷,树苗子卖出去了,剩的不多,旁边老汉就没那么幸运,菜没人买。李秋屿一过来,蹲地上的老汉老太太都看他,亮大爷最后几棵树苗子要便宜卖了,正讲价。
“老哥,晌午头了,走,请你喝碗牛杂!”亮大爷心情大好,他没白来。
老汉笑着摆手:“我带家伙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馒头,准备就大葱,亮大爷说,“吃这哪管?走,老哥,我请你正八经喝碗汤!”
老汉自然是不肯的,明月便把自己刚才剩的半块烧饼给他,亮大爷问明月:“妮儿,光吃的烧饼吗?你来,我领你喝汤。”
明月说:“喝过了,大爷,我在这坐会儿,你去吃饭。”
亮大爷跟老汉客气半天,到底自己去了。
“这不是吃饲料的鸡,肉好吃。”明月不大情愿卖给李秋屿,这算什么呀,回头鸡拉他一车,太不卫生。
李秋屿弯腰:“挺好的。”
明月脑子里转了几圈:“那你怎么杀?都把你房子弄脏了,要不,我回家给你杀好褪干净送来。”
李秋屿笑道:“还会杀鸡?不害怕?”
明月说:“不怕,杀鸡宰鱼我都会。”
老汉嘴里的葱鲜到呛人:“乖乖,你这啥都会!”
明月笑眯眯的,早不哭了,李秋屿以为两个本身认识,随口问说:“菜怎么卖的?”
老汉腾手拢了拢,一脸诚挚:“来啦?剩的你要是都要了,给一块钱就成。”他伸出根手指头。
李秋屿惊讶:“多少钱?”
老汉笑笑的,眼睛不离人:“五毛也成,你都拿走。”
李秋屿明了,说道:“您误会了,我不是嫌贵的意思。”他给老汉五块钱,不让他找零,老汉嘴里念叨,“那哪行,我一共然也没卖五块钱的。”
“真不用了,您这么些菜五块钱不贵。”李秋屿不爱跟人来回拉扯,压下老汉的手,老汉说着站了起来,“你看这,这多不好,你这,后生你姓哪个?我姓朱,我叫朱兴民。”
李秋屿不太懂他好好的突然报名字做什么,笑道:“我姓李。”
朱兴民拿着钱,脸上的豪兴变作了窘迫:“我家里老婆子瘫着,全指望我一个,我这上半天也没卖五块钱。”
他因为五块钱,感激得很,把李秋屿弄得都要不自在了,三五块钱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
朱兴民心满意足收摊,推板车回家。
明月默默瞅着李秋屿,不晓得在想什么。
“这鸡是不是要绑一下?”李秋屿研究起来。
明月说:“你真要呀?”
“要,你是不是要等那位大爷回来称重?”
“我认秤,我就能给你秤,但想给你弄干净,鸡屎真的臭,要是把你熏晕了你没法开车。”
李秋屿发笑:“不至于,哪儿能呢?”
明月摸着秤:“我不知道在这儿又能碰见你,其实,我上学期有一次语文考了第一,那张卷子我留着呢。”
李秋屿这下没法走了,他开着车,跟在三轮车后头,一车的人,都瞪着眼瞧他,明月两手扒住车后箱,一颠一颠的,她时不时抿抿叫风吹乱的头发,也时不时看李秋屿的车。
这车七拐八拐,到了子虚村,道路是窄的,两旁种满庄稼,绿生生遍野,村口落了一地的梧桐花。
明月下车时,从县城回来的汽车停在了身后,跳下两个旧同学,女孩子,穿着满是亮片的牛仔裤,马尾有意歪着扎。
“李明月!”同学喊起来。
明月问道:“去县里了?”
“不是,去市里了,从县城转的车。”
“去市里?”
“我们去参加超级女声海选,人说早完事了,叫我们回家,真是气死了,白起那么早赶车。”
“八成是看我们太土了!我们真是太土了!”另一个满脸沮丧。
这一个安慰说:“没事,人说明年还有,先去打工攒路费,再好好打扮打扮。”
两人灰头土脸的,一说起明年,眼睛又亮起来。
“超级女声是什么?”明月觉得耳熟。
“唱歌比赛,你想不想一块儿参加明年的海选?”
她笑笑,拒绝了,她唱歌又不好听。
车窗开着,李秋屿听见了女孩子们的对话,她们竟然跑到市里去参加娱乐节目的选拔,非常有勇气。
明月的家有个院子,院门锁着,不晓得杨金凤跟棠棠去了哪里。明月从脖子里掏出毛线绳栓的钥匙,开了门。
李秋屿说:“这就让我进去了吗?”
明月见他站大门口不动,有些疑惑。
“你家里没大人,像我这种陌生人,还是个成年异性,更不能随便单独领进来。”李秋屿四处看看,这小巷子里还有别的人家,他让明月请个邻居过来。
明月笑道:“你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只见过两面而已。”
“我感觉你不是。”
李秋屿摇头:“不能靠感觉,你是初中生了要对异性有警惕心,去吧,最好找个大婶大娘一类的过来。”
明月还在思考着他的话,一边想,一边到隔壁找蒲二婶子。
蒲二婶子在晾衣裳:“啥事呀明月。”
“有人买鸡,我奶奶没在家。”
“那我过去给你掌个眼儿?”
蒲二婶子来了,跟李秋屿打个招呼,李秋屿这才进院门。
门口堆着柴火,往里走,一边是猪圈鸡棚小菜园,一边是两间配房。堂屋三间,正当中挂着伟人的画像,左侧贴满奖状,右侧跟卧房之间没有墙,只有一道布帘,上头印着竹子。
明月说得给人杀好,蒲二婶子便搭把手。
李秋屿问要不要帮忙,她不要,把语文卷子拿给他看,自己跑去杀鸡。李秋屿辨认着墙上的奖状,全是明月的。屋里其他陈设都很旧,却明亮、齐整。他瞥见帘子后头露出的一角床,床头摆着熊猫,是去年他随手相赠的公仔。
床跟前有一台缝纫机,盖着花布,这东西不用的时候给明月当书桌,上面摆着好几本名家典籍,有古典小说,也有西方名著。李秋屿翻了翻,她看书很杂,似乎什么都看。
李秋屿找了个小马扎,看她试卷,她字很大,不怎么讲究框架结构,勉强算整洁。过了一会儿,他出来找她,明月已经在褪毛了,她做事情,不躲滑,不墨迹,利利索索,像一把新磨的镰刀。
碗里是红彤彤的鸡血,地上也有。
沸水混着鸡毛,热烘烘的,明月抬起胳膊蹭蹭额头:“我一会儿就给你弄好了。”蒲二婶子笑道:“城里人吧?自个儿喂的鸡好吃。”
李秋屿笑笑,表示认同,他看向明月:
“不急,我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杀过鸡。”
“你快三十啦?”明月带着惊讶轻轻问。
快三十是很大的人了,明月偏着头,嗯,不像。
“我们这儿三十的人看着比你老,真的。”
李秋屿说:“可能是因为他们过得比较辛苦,你多大了?”
“我满十四。”
“你看,我有你两个大,我真是老了。”
“谁说的,你才二十八,不老。”明月嘴里这么说,未免心虚,她觉得二十八确实很大了。
蒲二婶子忙着褪另一只鸡,插嘴说:“哎呦,你哪像二十八,我看你也就二十出头。”
李秋屿听这种客气话只是笑。
院子里还有几只鸡在溜达,旁边,跟着一只鸭子。
李秋屿问道:“鸭子是不是不好养?我看就一只。”
明月笑答:“不是,这只鸭子是卖鸭子的路过掉的,奶奶捡回来养着了,它天天跟鸡一起玩儿。”
李秋屿也觉得有趣:“能玩儿到一块儿去吗?”
“它刚开始还跟着羊呢,羊去东间,它就找鸡,它没有同类,能找到谁就靠近谁。”
“你说话很有哲理。”
“什么?”
“没有同类,能找到谁就靠近谁,其实人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