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她起了个范儿,开口就唱:“行路君子站庄头,见一位大姐把菜揪,薅了一篮黄花菜,她擓着篮子往家?悠。”
没唱几句,学生们叫唤着太土了太土了,明月也不搭理,坚持唱完,孟见星带头鼓的掌,他也觉得?土,李明月真是土得?冒烟。
“你怎么会唱这个?”他悄声问,明月说,“我爷爷就是唱这个的,家?传绝活儿,不行?吗?”
“真的很土。”
“你洋你的,我土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说话怎么这么冲啊?”
“我说实话就是冲了?我们书里的词儿好着呢,你听不明白,就算了,谁爱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互不干涉。”
“又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土。”
“我都说了,你们觉得?土那就土好了。”
孟见星真是一点都说不过她,他发现她相当自信,压根不为这个苦恼,大大方方的,他隐约觉得?李明月身上?有股什么劲儿。
张蕾在人?群里看她的脸,李明月太不害臊了,她怎么敢唱的,谁唱这个?她唱得?脸不红,心?不跳,还觉得?自己唱很好,土死了,就是念了大学也改不了那股土气。她蠢蠢欲动,盼着假期被选上?,去见大世面,李明月念书再行?,她也摆脱不了小农思想。张蕾想到这,又释然了。
教室里继续热闹着,明月脸滚烫,待久了便往走廊来,隔着玻璃,能瞧见远处的高楼辉煌。阳历年了,这放在乡下,是人?要账的日?子。账搁了一年,不给?说不过去,能不能要上?来,那另说。城里头,人?想着花样玩乐,高兴着。李秋屿没再来找她,他像是把她忘了,明月趴栏杆上?,她总归要自己一个人?的,可李秋屿从没觉得?她说书土,他谁也不说,他不说人?的不好……她不会因为旁人?说她土,就难受,一点也不,叫她难受的,是别?的。
哪怕人?都说《小大姐偷杏》土,只要她觉得?不土,就是不土,这标准不是自个儿定吗?那李秋屿呢?她能不能自个儿给?他定个标准?她调动大脑,一点一滴地?回想,打第一次碰面开始,他说的话,神情,动作?,他做的事。
一直到期末考,明月也没再见着李秋屿,大约是他觉得?她变得?不那么热情,才这个样子,是她自己要这样的吗?明月也糊涂了,可她心?里并不高兴,她一会儿觉得?这样才正常,一会儿又陷入非常感伤的境地?。她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的也是学习,李秋屿不冷淡,声音如常,好像她亲近些,疏远些,都可以,她到底在怀疑他什么呢?可他到现在,什么也没做了。
乔老师告诉她,去上?海最终定了二十个名额,是资助游学的名义,这名单是资助人?赵斯同亲自筛选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贫寒学子,成绩优异,名单上?还有张蕾。
她没报名,名单上?却有她,这是乔老师给?她填的,给?她做起思想工作?,来回也就四天,不耽误回家?过年,不去浪费机会云云。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她要跟李秋屿商量的,她自己考虑了下,便跟着同学们一道坐上?了火车卧铺。她不能老依赖他,什么事都去麻烦他。
明月第一次坐火车,非常新奇,老师说,睡一觉一睁眼就到上?海了。火车站人?山人?海,他们跟着三位带队老师,紧紧跟着,老师强调了安全问题,乔胜男也在,喊他们名字时,声音特别?大。
真是太挤了,挤得?大家?嘴里抱怨早知道不出来。
不用迈腿,人?就把你挤走了,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维持秩序,明月被前头人?的大包蹭得?脸疼,这跟汽车一样挤。怎么这么多人?呢?一出门,就这么多人?,大家?都跟牲畜一样,挤来挤去,丝毫没有礼仪了,也没人?听,反正就是挤。
老师说,硬座才吓人?,过道里都没法?走路,他们坐软卧,相当不错了。
什么风景也看不到,因为是夜里,只有途经城市,才能见高楼中的灯光。火车的声音单调又富有节奏,轰隆隆,轰隆隆,像一个什么沉重的长兽,平滑地?往前抽动,在夜里驶过没有人?烟的旷野,还有一个个地?理书上?的城市。
明月在中铺睡得?难受,她便趴着,听火车在那抽搐,还有人?打呼噜,响得?要命。老师给?他们发了食物,她半夜起来,泡方便面吃,觉得?异常美味。
她还去了趟厕所,在里头好奇地?打量。
他们灰头土脸地?到了上?海,都没睡好,赵斯同来接他们,他神采奕奕,从没在人?跟前露过疲态,永远是年轻英俊的。他一出现,师生们都觉得?,他这个人?,跟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真般配。车子经过很繁华的一个路段,街上?的人?,打扮新奇,老师说上?海是这样国际化的。
行?程很紧,他们先去参观了赵斯同的美术馆,太高雅了,什么也看不懂,赵斯同介绍得?头头是道,师生们一直点头,明月夹在人?群里,不点不是,点了也不是,她怀疑大家?其实没搞明白,但要给?赵斯同面子。也许,不仅仅于?此?,少?年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审美、品味可言,这一点必须学习。
张蕾离赵斯同最近,跟他说着什么,她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矜持笑着颔首,是学生里最抢眼的一个,连乔老师都不知不觉被挤到边上?去了。
有人?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他们。
赵斯同给?师生们安排了各种馆,明月最喜欢天文馆,接触到极新颖的东西,舍不得?走。到了晚上?,这下上?海的璀璨一下特别?直观,他们被安排在一家?江景餐厅吃饭,透过玻璃,能见着亮灯的游轮滑过,高楼林立,光芒万丈,漂亮得?不得?了,这视野太好了,好像置身天堂,同学们哇哇乱叫,大家?都心?知肚明:有钱真好。
这搞得?像做梦一样,可有的人?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比如赵斯同。明月本?来觉得?李秋屿工作?的酒店已?经够好,他给?大家?安排的,更上?一层楼,服务好得?不行?。住的地?方,也能见着江景,大家?兴奋得?不想睡,趴玻璃那往外瞧,怪不得?人?都朝大城市来,这里就是天堂,纸醉金迷,迷人?的眼,也迷人?的心?。
大家?吃饭的时候,自动注意起吃相,无论到哪儿,要先熟悉规矩,唯恐被人?耻笑,说没素质。
赵斯同一间房一间房地?进,他太贴心?了,都这样了,还在关?心?师生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能有什么呢?这样顶级的待遇,没人?享受过,好像之前白活了,人?家?手一扯,扯掉块巨幕,露出个堂皇亮丽的超级世界。
这对十几岁人?的冲击巨大,老师们也在感慨,但他们早定型了,知道自己一辈子上?限在哪儿了,所以也就嘴上?说说。但学生们不一样,他们见着了,就想得?到,就要梦一梦。
他们有差不多的出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像来一次上?海,人?生目标都跟着清晰了。他们一定要更努力?学习,跨越乡村、小镇,为的就是眼前雪白的桌布、干净的卫生间,光滑的地?板,留在这里,从自己这一代开始,当城里人?,改变户口?本?上?户口?的性质。只有变得?优秀,才能生活好。
明月坐在那听着,是的,是要这样,还有其他吗?同学们没再说其他,她总觉得?还该有点什么,她希望过得?快活,现在很快活吗?谈不上?,她最最梦想的是,不受钱的束缚,不缺钱,还能去花桥子说书,她想自由,那是她最乐意干的事。困扰她的,依旧困扰,她必须留在城里,才能过一种有出息体面的生活。她可能永远达不到理想的世界,尽管此?刻,坐在一个极其梦幻的地?方,她知道是假的,不属于?她,她也未必多想要。
学生们这几天,心?情都非常激荡,赵斯同通知他们,可以再多逗留几天,除了明月,大家?都想继续留这里多看看,多走走。
大厅有种茶特别?清香,明月还想喝,一个人?坐电梯下来,她瞧见赵斯同在跟乔老师坐休息区说话,乔老师是微笑着的,明月见她抿了下头发,脸微微低着,再抬头笑眼更浓。她站起来,赵斯同笑着把包递过去,在她手腕那像是挠了一下,明月看见了,非常细微的动作?。
明月心?里直跳,她连忙缩回头,等再探看,人?都不在了。明月走过去,她看看沙发,也坐在了上?头,沙发很舒服,她一点也不拘束,四仰八叉往高高的穹顶看。
她见到了,听到了诸多新奇的、高级的东西,也该回去了。
“李明月?”赵斯同的身影,突然出现,明月一个激灵,很快松弛下来。
赵斯同笑吟吟坐她对面:“怎么一个人?下来了?有什么需要吗?”
明月摇头:“我下来喝点茶水,怪好喝的。”
赵斯同道:“喜欢的话,可以让前台送你一罐。”
明月说:“不用,我喝很多了。”
赵思同笑道:“可以送的,这里还有定制的小礼物给?客人?,免费带走。”
明月想了想:“住这肯定很贵,羊毛出在羊身上?,看着不要钱,其实还是花了钱。”
赵斯同哈哈一笑:“你真聪明,怎么样,这两天感觉还好吗?”
他很会聊天,跟老师,跟学生,跟谁都能聊两嘴,什么话题都能聊,无所不知,学识丰富,明月也不得?不承认,赵斯同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单单是有钱,他见着什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可见是本?来就了解的。
他还打算带师生们去体验一把打高尔夫。
“可惜你小表叔没来,我更喜欢跟他一起运动。”
明月抿着茶:“你们在一块儿打球吗?”
“我在你们那里,想运动了会约他,你们那儿球场不行?,很少?打,明天我带你们去见一见真正的好球场。”
“不了,我想先回家?了,我正想问老师,可以走吗?”
赵斯同笑着皱眉:“玩得?不高兴?你的同学都愿意留下来。”
明月说:“我得?回家?了。”
“急着回家?干什么呢?”
“要过年了,得?大扫除,我得?帮奶奶干活。”
赵斯同笑道:“没关?系,等你小表叔送你回家?,让他帮帮忙,你来一趟上?海不容易,我以为你小表叔不舍得?放你来呢。”
“我做什么,他不干涉的。”
“他嘴上?不干涉,心?里未必,你小表叔是个口?是心?非的性格,”赵斯同跟她是玩笑语气,“我很了解他,恐怕要比你这个小孩儿多点。”
“你们是好朋友?”
“算是朋友,只不过我比他大方一些,你看,他都没带你到北京上?海这种地?方玩玩儿,小气。”
赵斯同一点不像说他坏话,语气亲昵,明月听得?不大舒服,她的脸被茶气湿润着,想到这两天他们一块儿拍照有人?跟着录像的事,顿时了悟:赵斯同还得?上?报纸,上?新闻。
这个事,师生们回去,能说上?整个年关?。
“既然来了,还是多玩玩儿,多看看再回去。”
明月很坚定:“不了,我还是想回家?。如果能走的话,我要走。”
“你没有留恋吗?你看你的同学,都舍不得?走。”
“没有。”
“上?海不好?”
“好,但这儿不是我家?,这儿也不需要我,但我回家?能帮奶奶干点活儿,她就不用那么累。”
赵斯同微笑着注视她:“真的要回去?”
“对,我要回去。”
“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
“那我也要回去,不是都拍照录像了吗?我的任务算完成了。”明月心?道,这人?为了好名声,真是舍得?花钱。
赵斯同哼哼直笑:“你小表叔要失望了。”
明月警惕又惑然:“失望什么?”
“失望你太聪明,这样他就不好骗你了。”赵斯同半真半假笑着起身,“我给?你订票。”
赵斯同订的机票,他亲自带着明月回去,明月第一次坐飞机,短短几天,她完成了人?生里两个第一次,怎么也没想到,是赵斯同帮她完成的。
飞机真快,真便捷,也没人?挤你,还是得?用功读书,以后叫奶奶也坐一坐飞机。明月想到说书的事,有些惆怅了,留在庄子里是注定没有希望的。
到了机场,明月才知道赵斯同让李秋屿来接他们,她在看到他的一刹,特别?心?虚,她都打过电话说自己放假要回家?,李秋屿没说送她,他好像早知道她心?意,只问要不要陪她到汽车站,她当然拒绝。
李秋屿已?经给?冯大娘家?去过电话,因为迟迟没等到她报平安。
他知道她跟着同学们一块儿去上?海游学了。
她有段时间没见他,李秋屿好像瘦了,他一见着她,便露出很柔和的笑来,似乎一点不怪她撒谎,什么都不怪。
这多像那个春天啊,明月忽然羞愧得?想哭。
第61章 明月因为心虚,连笑……
明月因为心虚,连笑?都笑?不出来,她沉默着,听李秋屿跟赵斯同说了?几句客气话,很正常的对话,李秋屿揉了?揉明月脑袋:
“耽误你?时间了?,还单独送她回来。”
赵斯同见她不说话,眼睛垂着,李明月可不是什?么内向孩子。
“我带出去的,总要负责学生们的安全,分内之事。”
那只手,好像许久没这么摸过她头顶了?,明月只觉得心酸,她跟他以前多好啊,什?么话都说,可如今,连去上海这样的大事,她谁也没商量,自己拿主意去了?。
李秋屿开车把赵斯同先送回酒店,车里只剩他跟明月了?,他便问了?几句,譬如在上海到了?哪些地方,玩儿得如何?云云。明月回答得俭省,她觉得气氛怪异,像是隔了?八百年没见,一下说太多,显得诡异。
“这会回家,班车可能会赶不上,你?们学校寝室也关闭了?,”李秋屿头依旧疼着,停不下来的疼,“这样吧,到我那里住一晚,明早再走?,我去酒店。”
他这么说,完全是在避嫌了?,明月想?说点什?么,嘴嗫嚅着,最后只道个“好”。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没要去,乔老师给我报上了?,我想?着,去看?看?也行。”她还是想?解释,李秋屿似乎不以为意,“没关系,跟同学们一块儿去看?看?很好,平时窝在学校里,出门散散心,没什?么坏处。”
他头疼得说不动?话,这些天一直都是,但?在人前,是看?不出来的。
“不过以后去哪儿,要跟家里人说清楚,免得人担心。”
“我坐了?火车,还坐了?飞机,”明月心说,我本是想?跟你?一块儿坐的,可惜第一次是再也不能了?,“上海很繁华,同学们都很羡慕。”
“你?呢?以后想?去上海吗?”李秋屿有些疲惫,顺着她的话问了?。
明月发现自己抑制不住想?跟他说话,这像成了?本能,就好比饿了?想?吃,困了?想?睡,没法违背的事儿。只要她愿意开口,李秋屿随时都能回应,她更摸不清他了?,好像他这个人不会动?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