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夜里十二点一到,人们放起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连狗都不敢叫了。明月把墙上的日历又撕掉一张,丢到簸箕里。
旧日子走了,所有人的旧日子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可新的一年,跟旧日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在庄子里长到十几岁,见到的变化,也不过是打工人走,打工人回,到底日子应该变成什么样呢?明月满脑子想法,她跟谁也不说,她觉得自己变了,这样冷的天,她却突然有了微微的躁意,新的一年,还不是和旧年一样?
未来可真远,考大学是驴年马月才能等到的事啊,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可为什么却不清楚;一会儿又觉得也许只能去打工,完蛋了……书里那样多姿多彩的世界,摸不到,够不着,真叫人沮丧。
她的思想很活跃,身体却只能在庄子里。意识到这点,明月觉得有些痛苦了,她一整个寒假都在写日记,不停写,记录自己,她心底甚至隐隐期盼有人看到日记本,然后大为赞叹:原来这妮儿想的这么多,这么有见解,真是了不得!
但她清楚,她不会被人看到,看到也不会发出任何她想要的赞美。她渴望被人看到,又害怕被人看到,引来嘲弄。
她好像已经活了一千年,一万年,却一个字都不曾出口,她的声音全部回响在脑子里。
只有奶奶在乎她,奶奶却不会赞美她,她渴望得到一种温柔的、细致的爱,这都来自想象,来自文学作品,是空中楼阁,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也不好说,她因为清楚这点而备感失望。
明月在新年第一天做了个梦,也许是白天写日记的缘故。梦里,有人摸她细软的头发,很轻柔地说话,她觉得害羞,却依旧抓住机会赶紧回应,这是个很美妙的梦,唯一可惜的是,醒来后明月才发现梦里的人连脸都没有。
第8章 初六镇子上逢会,热闹……
初六镇子上逢会,热闹极了。
年轻人打工还没走,也来会上玩儿。他们一个年关都在忙相对象,时间紧,所以一天能相好几个人。冯大娘是个热心的人,她爱给人说媒,明月打她家门口过,正好有人出来,大姑娘染了黄色的头发,穿大红皮衣,后头跟个年轻人。
冯大娘见到明月姊妹俩,把后生拿的糖果分给她们吃,一大把。明月一个假期吃了好几回喜糖,到了会上,又碰巧见着黄头发的大姑娘,可她身边,却不是那次一同出现的后生了。
会上卖什么的都有,锅碗瓢盆、小吃零食、衣裳布匹、花鸟鱼虫。玩儿的也有,明月最爱套圈,她眼睛毒,手又准,一块钱能套十个圈,都是小玩意儿:挖耳勺、棒棒糖、不值钱的塑料玩具……想要套大鹅兔子,那种圈贵,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明月溜溜达达看了很久,决定豁出去。大鹅很高傲的,你就是套中了它,它脖子一甩,圈掉了,这一把就不算数。明月连试几把,都没中,直到最后一个,才套到一只。
没想到,老板却不认了,气得明月跟他吵了一架。
“把钱还给我,做生意不讲信用。”
“胡扯啥呢,我这还能白给你玩儿半天?”
“那把大鹅给我,我明明套中了!”
“你那不算数。”
“你不嫌臊啊,看我是小孩欺负人,这要是个劳力套中了,我不信你敢孬人家的大鹅!看人不打你!”
明月可太心疼那十块钱了,她一定得要回来,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一直吵,摊主被吵得耳鸣,骂骂咧咧把钱丢给了她。
“李明月,你也来赶会吗?”卓腾不晓得打哪儿挤过来的,明月刚得胜,脸因为激动搞得通红,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瘦了?过年人都吃胖了,你咋回事?”
卓腾气色是不大好,笑得很虚弱。
“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奶奶来卖豆腐,我们跟着一块儿来的,你呢?”
“我一个人,随便溜溜看看。”
明月从兜里掏出糖果:“吃不?”
卓腾摇头:“初十开学就出成绩了,你有什么消息吗?”
明月笑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担心成绩,过年都没心思吃肉,是不是?”
卓腾没心情开玩笑,他问道:“你们是不是都稳了?”
明月谦虚道:“不是吧,尽力就好,你别老想这事儿年都过不好了。”
卓腾脸上很忧伤:“要是被刷掉,我以后都不用再过年了。”
明月觉得他太悲观,男孩子家,怎么这样呢?她不晓得为什么卓腾把这个事看那样重,虽然她也觉得很重要,但不会天天想。
“不会的,你平时又不差,肯定不会,不信你等初十看好了。”
“我考得很差,我自己感觉就是很差,肯定被刷,我心里好难受呐。”
卓腾说那话时,表情很笃定,搞得她也不得不怀疑卓腾是不是真的考砸了。
明月又安慰几句,结果卓腾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他自言自语地走了,卓腾可真瘦,背影伶仃,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初六一过,会没了,年关好像也没了,打工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家,庄子渐渐空起来,等到明月开学,打工的人已经走很多很多了。荣姥太又坐到了马路边,一面晒太阳,一面看过路的人。
初十这天,其实明月也有点紧张。她骑车带着被褥刚到学校,就听说了一件事:卓腾喝药了。
喝了农药。
农药这玩意儿很常见,也是农村人决定去死的时候常用到的东西。都是谁家媳妇跟男人吵了架受气去寻死,或者儿女不孝老的不愿意活,少年人?没听过。
成绩出来了,卓腾没被刷,他怎么跑去喝药了呢?药不苦吗?喝下去听说五脏都会烧烂,七窍流血死掉。
班里炸开了锅,都在说卓腾的事。
张蕾一脸鄙薄:“他心理素质太差了,一次考试就吓破胆,要是等到中考,他更没法活。”
同学们立马觉得张蕾到底不一样,他们觉得卓腾很傻,又觉得他可怜。只有张蕾,一下看透他,说得那样到位。
明月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奇怪,初六她还见到卓腾,两个人说了好几句话。他是活着的,能喘气,能说话,跟她一样,现在人跟她说卓腾喝药了,跟做梦似的。
她应该再好好安慰他的,她还笑话他,卓腾管她借书她也没给,她是不是多跟他说说话,他就不会喝药了?明月越想越难受,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起来。
同学们以为她哭了,很快传出闲话,说其实李明月原来一直喜欢卓腾。
下过晚自习,女同学们一见明月进来,便不吭声了。明月钻进被窝,一想起卓腾,还是难受,她太内疚了。
卓腾初六的时候,已经决定去死了吗?
班主任见她精神不大好,找她谈话,也许班主任听到了传言,问得委婉,明月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才懂。
“我不喜欢卓腾,我就是觉得他肯定很痛苦,太痛苦了,觉得没办法了才会那样。”
痛苦这样的词,太书面语,很少听人用。
班主任说:“卓腾这孩子有点脆弱,一次考不好不能代表什么,更何况,他考的没问题,还在重点班呆着,这不是犯傻吗?”
卓腾真的脆弱?他那么能吃苦,明月觉得他是个很有毅力很坚韧的男同学。
听说他被拉到县城里洗胃,已经回家,在镇子上的卫生院吊水。明月跟几个同学去看卓腾,卓腾坐在凳子上,他看起来还行,能跟人说话。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他,没被刷呢,你不是白喝药了吗?卓腾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后悔了。
“你喝的啥呀,敌敌畏吗?喝嘴里不苦啊?”
同学们觉得好奇,问起他。
卓腾说:“不是敌敌畏,是百草枯,肯定苦,苦死了。”
“那你还喝!一次考试至于吗?”
卓腾不吭声,同学们心想不能打扰他康复,聊了几句,就要走人。明月带了几本书来,让卓腾挑:“你吊水也无聊,想看啥拿啥。”
卓腾这会不舒服,洗胃太恐怖,嗓子跟刀剌了一遍似的。
他决定去死的时候,内心坚定,因为他确信被踢到普通班,自己就完了,他承受不了那个结果,所以选择在那个结果出来,先结果自己。
此刻不同了,他又有了希望,他特别想活下去了,他会考上高中,不用打工,也不用继续生活在镇子上,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卓腾,我建议你看《约翰克里斯多夫》,你看这个写得多好!”明月给他翻开一本法国小说,“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做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不要难过,最要紧的,你不要放弃想做,不要放弃生活。”
这要是放之前,读一万句这样的话,也不会对卓腾起作用。可现在,他又有了斗志,不是因为他洗胃被救回来,仅仅是因为他知晓了自己的分数。
他觉得这话真好,一点也不想死不死的事了。
同学们出来时,碰上了卓腾的妈妈。他妈妈爱打扮,脸很白,嘴巴搽得像猪血,她进来第一件事是骂人:“咋还没吊完?你就会给我没事找事,还不如死了!”她走到卓腾跟前,要把输液弄快,医生说吊快了难受,她就跟医生吵,同学们觉得尴尬,赶紧走了。
卓腾死在正月十五。
大家都非常吃惊,老师说,百草枯是救不回来的,只要喝了必死。
死这个事,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近地发生在明月眼前。小弟是叫奶奶无意噎死的,爷爷是醉酒叫雪冻死的,卓腾呢,是喝百草枯没得救。老人们说,人这辈子活多大,怎么死,那是一出生就定好的,谁定的?那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乡下死半大孩子也不是没有的,溺水的,生病的,叫车撞的,但卓腾这样喝百草枯死的在镇子上头一回。卓腾真的死了,班里好些女生都像明月那样哭了起来,张蕾没有,她觉得卓腾这种经受不起挫折的人,早晚会寻短见。
“卓腾真是白死了。”女同学抽抽噎噎说。
张蕾冷淡说:“他是白活了,跟娘们儿一样喝药。”
同学们觉得张蕾未免冷血,但同时佩服她什么事都能这么镇定,与众不同,什么也影响不到张蕾的感情。她们围着她,听她说话,她只要一张嘴,就能叫别人无话可说,不能反驳。
明月默默坐在位子上,她看着张蕾,她突然发现了张蕾维持权威的诀窍:她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存在着,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必定不能和任何人说的一样。她看起来非常冷酷,傲慢,再加上优秀的成绩,从而成为同学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她察觉出自己很不认同张蕾,她对她之前的那种羡慕、畏惧,一下荡然无存,远去了。她意识到,张蕾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她的见解未必对,她变得普通起来,瞬间就这样了。
不管谁死,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该念书的念书,该打工的打工,该种地的种地,谁也不能闲着。
同学们渐渐不再说卓腾的事,明月周末回家,在镇子上见到了卓腾的妈妈。她已经继续活着了,跟旁边的男人打情骂俏,人摸一下她的屁股,她笑着打回去,好像从没死过儿子。
明月不能理解,卓腾似乎更可悲了,她晓得,卓腾的妈妈是镇子上人们口中有名的“骚货”,她轻浮,不要脸,所以看起来好像很快活,一点也不伤心。
他死了好像谁也影响不到,那他存在过的意义是什么呢?生死的事儿,太深奥了,又太潦草了,说死就死了,好像没活过。
明月没想到卓腾的哥哥会来找她,他哥哥是打南方回来的,听说弟弟死了,回家奔丧。他哥哥拿着《约翰克里斯多夫》,还给明月。
明月心里难过:“我不要了。”
他哥哥说:“妮儿,你害怕是不?我弟说这书是同学的,得还给人家,事情办完了我本来都打算走了才想起来这事儿。”
明月问:“卓腾知道自己不行了吗?”
他哥哥眼睛发红:“最后喘不上气憋死的,估计知道,妮儿你要是害怕我就烧给腾腾。”
明月淌下眼泪:“我不是害怕,你烧给他吧,卓腾以前也爱看课外书。”
他哥哥点头,拿走了《约翰克里斯多夫》,也许会烧给弟弟。
第9章 刚开学,卷子就跟草一……
刚开学,卷子就跟草一样长出来。
范小云不再出现在校园里,她去打工了。别班的同学,染了黄毛,站在镇子大街上,对着过往的人吹口哨,往后都不会来念书了。
日子真是寂寞得要爆炸。没有人可以说话,只剩下卷子、课堂、寝室。
晚自习下课后,寝室里有股闹哄哄的鸡窝味儿,她们一动,就如同鸡扇动了翅膀,气流是热的,有人不爱洗脚,有人不爱刷牙,但嘴巴不肯闲着,热烈地说着一切:学习、男生、明星。她们有时会说到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充满幻想,兴奋,好像自己未来也会置身于彼,永远地离开故乡,故乡是明日黄花。
只有张蕾和明月不怎么说话,张蕾是不屑。
明月却被一种模糊忧伤的东西裹住了,像杨絮那样,落到其他植物叶子上,裹了一层,很难清理。她觉得自己像条随时会干涸的小溪,石头露出来,是她苍白的青春期。她也不晓得怎么高兴不起来,她不爱讨论男生,也没有喜欢的明星偶像,时间是寂寞的,空间也是,寂寞好像叫什么东西凝在了心头。她希望获得新的感受,只能读书,一头扎进去,跟着虚幻世界里头的人一块儿高兴,热闹,那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