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只柚
巡演的第一站是港城,开学就开始,舞蹈学院是quarter制,本来新年后就是下一个quarter的开始,但由于年末的公演,学校多放了一个礼拜的假,给参加巡演的学生订了一月中旬的机票。
孟盈没跟大部队一起,提前几天飞了过去。
港城没有冬天,下机时一阵湿热。
穿过廊桥时就感受到热意,她拉着登机箱,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
她的朋友寥寥,除了舞团的通知,手机里基本没什么消息,所以很少像其他人一样,飞机滑行还没结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联网。
大概是因为没什么期待的。
但这次关闭飞行模式,手机里突然跳出条消息提醒。
【Z:好挂住你嘅】
心跳乱了一下,孟盈突然想起那年他被老爷子叫去港城,跟她通电话时,也懒懒说过这么一句。
从机场出来,她把东西放在酒店简单收拾了下,去了章行芝家。
章行芝住在一栋鸽子笼居民房里。
因为赌债的事,她跟周正临的关系几乎破裂,周正临自顾不暇,出了事后对章行芝避之不及。
倒是把大难临头各自飞展现得淋漓尽致。
走廊逼仄狭长,孟盈在那面老式防盗门前站了一会儿。
对面那户的墙壁上也被贴了不少小广告,开锁的,保健品的,男科的。
孟盈慢吞吞读了一会儿。
仿佛回到十五岁那年,她背着书包,一个人坐在楼道,等着章行芝发来消息,告诉她可以回家了。
从一开始的紧张忐忑,到不受控制地难过,再到习以为常。
再然后,是混乱的十八岁。
她踮着脚,青涩地勾住周司屹的脖颈。
一场与恶魔的交易。
也是某种层面的救赎。
她转身,手指曲起,扣在门板上。
三下长,一下短。
仿佛某种根深蒂固的敲门习惯,敲完的时候,她恍惚了一下。
对面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僵立了一会儿,直到听到砰一声关门声,才迟缓转过头。
一个背着港城大学背包的男生转身往楼下走,一手插兜,二十岁的年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踮了下脚。
一身少年风流。
她愣怔看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章行芝一手扶着门,小心翼翼探出头,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气,拽着她袖子把人拉进来,飞快地关上门。
大概是被追赌债时形成的习惯。
房间只有二十多平米,一室一厅,客厅狭窄得几乎容不下两个人错身。
一年多没见,章行芝老得明显,完全从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变成了迫于生计的中年妇女。
她以前在省文工团,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注重外形,发永远整齐盘着,束一支不算贵但花样新奇的发卡。
这次只是草草一梳,掺杂的白发明显。
“这次来打算待多久?”气氛有些尴尬,章行芝勉强自然地找了个话题开口。
“过两周有个巡演,演出结束就飞意大利,要在那儿准备第二场。”
“我们绵绵长大了啊,也厉害了,”章行芝摸了摸她的额头,“妈妈还记得,你这么高的时候,你爸爸专门在墙上贴了把尺,每次休假回家就给你量一次,标一个记号,后来那些记号越来越高,快要到他胸口了。后来妈妈带着你到B市,你就长得更快了,妈妈都记不得你什么时候超过我的。你一直很乖,很努力,在学校跟同学相处得也很好,妈妈真的很欣慰。”
语气难得有了些母亲的模样,听得有些陌生。
似乎回到记忆中,她很小的时候,那个在她跌倒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哄,会给她补破掉的毛衣的妈妈。
“妈妈,”孟盈轻轻抿了下唇,“我刚转学过来的时候,跟同学相处得并不好,被孤立过很长一段时间。”
章行芝抚她额的手僵硬了一下:“怎么可能?”
“你当时在跟着周叔叔到处出差。再后来,上高一的时候,我放学总被几个男生跟,那几个男生都是混社会的,我很害怕。有一天下雨,路上人特别少,我被堵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巷子,他们咬着烟,抓我衣领。”
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孟盈愣了一下,突然发现那些从来没说出口的,好像说出来也没那么费力气。
因为没那么在意了。
“那你怎么没给妈妈打电话?”
“我打了,妈妈,第一次拨错了号码,是个空号,第二次才拨对。”孟盈笑笑,“我跟他们说,我家在旁边,妈妈一会儿就来,其实当时特别紧张,很怕这通电话打不通,好在后来打通了,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就说很忙。”
“妈妈…”章行芝的声音嘶哑,“妈妈…”
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地停住。
“没关系的,我很聪明,没挂电话,叫了声妈妈,他们怕惹上事,就走了,再后来,就有人陪着我上放学了。”
再后来,就有谢凛陪她上放学了。
她抬起眼睫,视线落在桌角的一张全家福上。
说是全家福,其实只有她和章行芝,有孟宗海的照片都被章行芝剪了,章行芝一直怪孟宗海毁了她的生活。
“不过,你说得对,妈妈,我长大了。以前我总想得到很多爱,现在我学会了爱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挣扎,好像都过去了。”
章行芝收回手:“那你可以再帮一帮妈妈吗?妈妈真的没办法了,绵绵,你在纽约,听说你哥哥也去纽约了,他那么厉害…”
看着章行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突然觉得有些荒诞。
以前小心翼翼的是她,现在变成了章行芝。
“他不会帮你的,你的债主就是他。”
看着章行芝的神色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孟盈笑笑。
“妈妈,你和周叔叔□□的时候,有想过我在做什么吗?”
章行芝再一次被问愣住,嗫嚅:“你那时候功课不是很多,不跟同学一起写作业吗?”
指甲陷进掌心,孟盈垂下眼睫,轻声说:“我在和哥哥接吻。”
章行芝的表情在那一刻近乎扭曲:“你,你怎么会,你们怎么会…你一直很乖的啊,你们兄妹的感情不是很好,怎么会突然…”
“可能因为他人帅活好。”
孟盈想,她的确不是个好人。
“爸爸以前让我好好照顾你,妈妈。以后每月我会给你打一笔钱,别再赌了,好好还清债务,等还完债,如果你想,可以到处走走,别再困在这里了。我走了,妈妈。”
这趟来,本来就是告别。
所有的混乱,腐坏,都源于十五岁那个夏天。
总该跟那个夏天进行一场告别。
这句走的含义,章行芝听明白了,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离开的时候,孟盈拿走了柜子里的一个背包。
这是她留在这儿唯一的一件东西。
拿走了,就是彻底的告别。
书包里没装什么,有条舞裙,是孟宗海出事那天,她比赛时穿的那条。
还有一个小熊玩偶,孟宗海送她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
拿出玩偶的时候,里面掉出朵很小的纸玫瑰。
她最喜欢的蓝色。
上面写着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Y。
孟盈弯腰捡起来,那朵纸玫瑰静静躺在她掌心。
她突然想起,那年在洛杉矶,谢凛给她一枚创可贴当报酬。
她问他怎么小气得连玫瑰都舍不得给,少年抬头看了她一会儿,漫不经心笑笑,说,因为我很穷啊。
那时她没看懂那个笑的含义。
谢凛的确很穷,穷到他自己都没有过玫瑰。
但在很早之前,他就把一支玫瑰送给她了。
港城的冬天没有雪,从居民楼出来,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
孟盈抱着那只书包,蹲在路边。
手臂撑在膝上,看着抱着女儿走过的年轻母亲,成群结队跑过的少年少女。
书包里还有一颗过期的糖。
她剥开糖纸,经过几个高温的夏天,糖已经化得不成形状,也不是她喜欢的草莓味。
突然委屈到无法自抑。
大概是被周司屹养成的生理习惯,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委屈从来都忍不了。
头埋着,所以没注意到,停在街角的一辆柯尼塞格。
————
黑色柯尼塞格里,周司屹降了车窗,看着蹲在居民楼下的女孩。
她穿了件水蓝的线衣,薄薄的衣料,后脊的蝴蝶骨轻轻颤动。
又哭了。
耳麦对面传来章行芝的声音:“我都按你交代的说了,没有提让她不开心的事,能不能再借我…”
没有赌徒回得了头。
他本也是个商人,而非什么做慈善的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