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亦聆
两个男人站在她身后,都在主动等她先出电梯。
夏云端手指紧了紧,迈出了电梯。
她在心里打着腹稿,甚至都想好了,如果于珍情绪真的过于激动,她或许应该先去跟季采语的主治医生聊一下情况,让主治医生转达一下他们的意思。
却没想到,她没见到于珍。
今天在病房里的人,是季采宁。
“……”
女人听见病房外的动静回头时,两人无意四目相对。
夏云端脚步一顿,分明从坐在病床边的那人眼底看出了倏然汹涌的情绪。
似乎觉察两人之间的氛围,梁京云和周嘉让难得在对视一眼后,心照不宣地都表露出不打算插手的意愿。
梁京云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有事给他发消息,夏云端怔怔地和季采宁对视着,不知听没听进去,艰难地从喉咙里应了声好。
她看见她的视线稍有转移,缓挪到她身侧,紧紧盯了几秒,直到身后两人的脚步声渐远。
空气倏然安静,只有廊间偶尔护士推过车的轮子滚动声。
她身后大约没有人了,于是季采宁的视线又落回到她身上,盯了她半晌,她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先是小心翼翼季采语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随后又轻着手把她额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季采宁才转身往外走来。
“我不想有外人打扰到我妹妹休息,”
季采宁和她擦肩,带上门,又转过身,冷漠地看向她,“我还要陪她,请你有什么事尽快说完。”
外人两个字咬的不轻不重,她嗓音冷淡得让夏云端心脏不自觉绞疼。
尽管两人并没有见过多少面。
第一次是在季采语把她带回家时,她热情地给她端来切好的水果。
第二次,是在季采语手受伤后,那会季采宁还专门给她跟季采语留出空间对话,只是当时季采语依旧不愿见她。
第三次,已经是法庭。
她看见季采宁声嘶力竭地质问辛澄,她妹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要让人这么对她。
辛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甚至还在看着自己新做的美甲,轻飘飘地说“就是看她不爽咯”,被法官警告藐视法庭后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手指,说自己跟她跳楼没有直接关系,季采语不是在被伤了手指后直接跳的楼。
那些画面都仍历历在目,夏云端喉咙一时干涩。
好一会。
直到感觉季采宁皱着眉投来不耐的神情。
“如果你是来跟我演自己多可怜的,不好意思,我没这个心情听你诉苦,请你不要来打扰——”
“有手术能救小语了。”
她蓦然开口。
季采宁表情猛然一僵,眼底一瞬闪过一丝恍若听错般的不可置信。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她抬起头,对上女人在短短几秒里已然泛红的眼睛,动了动喉,“我也希望你答应试一试。”
“我知道你内心现在很挣扎,”
夏云端轻着嗓,顿了下,没头没尾地出声,“是你做的,对吧?”
季采宁身形僵滞住。
长久的沉默中。
夏云端轻声说:“我知道是你。”
安静一秒。
“但我不怪你。”
她说。
季采宁浑身轻颤了下。
“我知道你也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把小语害成这样的人就这么轻松地被放了出来,无法接受我这个曾经被当做小语最好朋友的人是间接加害者,更无法接受……”
她停顿了很久,再出声时嗓音微哽,可字字句句还是咬得清晰。
“更无法接受,好像所有人都不记得自己过去都做了什么,所有人都过上了新的生活,好像只有小语被抛在了过去,被抛在了七年前,那个寒风呼啸的天台。”
“你恨辛澄、恨那些对小语下手的人、恨一切冷眼旁观的人,也恨我。”
夏云端语速缓慢下来,“可你最恨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她像知晓她全部的内心般。
“其实你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无能,你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妹妹,但你承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只能发泄出去。”
“我都知道,”
她轻声道,“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
“……”
不知静了多久。
女孩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边盘旋,她叙述的全是事实,像是将她藏于心底最深的那块疤掀开,眼泪从泛红的眼眶里滚落,季采宁强忍着哽咽,憋闷了太久的情绪终于还是溢出。
“……其实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但不这样想,我没有动力,”她捂住脸,声音几乎破碎,“……恨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她太累了。
之前的赔偿金和筹款并不能完全覆盖医院高额的费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她身上。
无望醒来的妹妹是个无底t洞,上了年纪的母亲也需要她照顾,还有职场里数不清的勾心斗角——
如果不是恨,她想她真的没办法活下去。
看见夏云端的切片纯属是偶然。
她是在离开咖啡厅时,无意从一个男人的手机里听见的夏云端的声音。
那些伤害过季采语的人的声音,每一个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恨意霎时涌上,她主动跟那个男人搭了话,说觉得视频里的人声音耳熟,好像是自己认识的人。
她就这样认识了洪睿达。
“……”
夏云端沉默地看着她,听她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因果道出,眼眶跟着泛红。
她知道她们这个只有三个女性的家庭有多不容易。
季采语学艺术的钱尚且能靠着几年前在工地打工意外去世的父亲的赔偿金,但当时三人的日常开销几乎是只靠季采宁撑起来的。
母亲没什么文化,只能在家里做一些按件算的手工活,妹妹又还在念书,于是维持整个家运转的负担就都到了她身上。
偏偏厄运专挑苦命人,唯一的妹妹还出了这样的事。
辛澄进去前,季采宁的注意力全在辛澄身上,只想让她付出代价。
辛澄进去后,她就一门心思都扑在季采语了身上,只希望妹妹能醒过来。
最开始那一年的压力是最大的。
一边要照顾妹妹和母亲,一边还要工作。维持生活很难,于是她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埋怨谁,甚至前几年她来看季采语,都没怎么撞见过季采宁。
偶尔碰上,她也是急匆匆地要离开,赶去工作。
直到三年前。
直到辛澄出来。
没有人比季采宁更在意辛澄出来的日期。
一潭死水的生活,像是被砸下了巨大的石块,溅起滔天巨浪。
“……”
季采宁甚至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直到一道温暖的怀抱忽然将她环住。
女人整个身体像是定住,又在下一秒,重重地颤抖起来。
“现在不是有希望了吗,”
抱着她的女孩伸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我们相信小语,好不好?”
……
季采宁答应了。
具体的情况周嘉让了解得更多,夏云端便让他来和季采宁说明情况。
只要能让妹妹醒过来,季采宁什么都能做,尽管周嘉让委婉表达了一笔不低的费用,她却像是又有了希望,几乎没有犹豫,一口应下自己可以。
就像。
当初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意,终于在此刻,变作了希望。
希望才该是一个人活下去的支撑。
她看着都没拭净眼泪,听着周嘉让说话,眼底却闪着光亮的季采宁,鼻头酸涩。
她还是主动提出,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无论是钱还是人,随时找她,她会尽力。
季采宁将目光转向她,只摇摇头,说你们帮的忙已经够多了。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如果没有夏云端,没有夏云端那个男朋友及时找了关系把季采语送到这里来,妹妹的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更别提今天他们带来的这个消息。
她隐隐能觉察,周嘉让一直在关注她们,也是因为夏云端。
她看着跟她一样红着眼眶的女孩,手指微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