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缱绻
她竟也心如止水。
黎雾看着办公桌对面的中年男人,半天没动静。
扈嘉良指点过一番后,还在和对面的客户打电话,见她不走,撩起臃肿的眼皮:“还有什么事吗?”
黎雾淡定地吐出三个字。
“报销吗?”
扈嘉良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报销?你不是和周巧蔓关系好吗,你问问这些东西走不走账?客户来部门谈工作,业绩是属于部门的,谈成了全部门都有奖金。”
“这样,”黎雾沉吟了一下,又认真问,“所以报销吗?”
扈嘉良生气了:“我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了?”
黎雾深深呼吸一下:“……我问得也很清楚。”
趁扈嘉良再说什么画饼的歪理,黎雾拿出手机扒拉了两下:“扈总,我不要你为难,但是这个发票是一定要开的,我一并带来走公司账目就行,不用你给我报销。”
扈嘉良:“你就这么计较这个?小姑娘,刚工作,计较这个可成不了大事……”
“大事您做就行,”黎雾笑笑,“我只拿我的那份就行,我刚来工作
没什么钱,这些对我来说确实要计较一下。”
“……”
扈嘉良半天说不出话。
“扈总,您如果没什么意见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查到了,这家可以开发票的,距离不远我速去速回,”黎雾说,“您也知道外面下雨了,七八十一杯的咖啡太矜贵,我尽量不撒吧。”
女孩儿的嗓音清甜。
眼神却是不卑不亢的。
说的又这么勤勤恳恳,居然挑不出什么漏洞。
喝咖啡这事倒不用走公司账目这么大费周章,扈嘉良一时都不好说她什么了,最后举着电话不耐烦对她摆摆手:“赶紧的!喝个破咖啡还走账,真当我喝不起?!”
“那别的同事的咖啡——”
“你有完没完?”
黎雾出去了,听见办公室的扈嘉良继续谄媚说笑:“劳烦转告你们薄总……”
直到门关闭,慢吞吞的空调打在她浸凉的后背。
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刚才那么紧张。
也是小时候常和爸妈走街串巷跑小摊,常不顾形象地吆喝。
黎雾这时用了不轻的嗓门,对办公区的所有人大声道:“——扈总问大家想喝什么口味的咖啡,让我给大家带上来,你们想喝什么可以发我的微信。”
电脑后面零零星星的脑袋抬了起来。
黎雾笑眯眯地强调了句:“扈总说他请客。”
办公区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雀跃动静。
“……”扈嘉良自然是听见了,他要不是拿着电话真想冲出去让欢呼的那几人闭嘴。
有好事者对黎雾嬉笑:“真扈总请客吗?”
李佳瞪那人一眼:“你耳朵聋了?”
“那我上次怎么没报销?我一个人全掏了,”另一人发出了哀嚎,“78一杯,让我买了20多杯,我真服。”
“那是你怂!刚才办公室门开着,你没听见黎雾怎么说的?学学吧。”
“就是,学学黎雾啊。”
“行行行,我下次学学呗——”
“黎雾!给我带杯拿铁,要最贵的那个!”
冤种同事忍不住低声哀嚎:“不行,我想了想还是很难受,我真服了我为什么每次都要答应他自己掏钱啊啊啊。”
黎雾一一记下了,赶紧拿上公司的公用伞,飞也似地下了楼。
方才还是小雨淅淅沥沥,现在一场大风挟着豆大的雨点袭来,她赶紧撑开了伞。
伞骨竟断了大半,雨水滑向半侧,差点淋湿她。
“……”
她也真是服了。
-
经理交代完事情后,薄屿来到员工换衣室。
这间俱乐部上下三层属于同一个经营者,楼上射击教室的员工也在这里换衣服。
Olive走后有一阵了,薄屿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在怕什么念头突然追上自己,他非常迅速地换好教练服,戴好护膝与头盔。
关上了柜门出去。
他今天没带手机,看时间全靠墙上的挂钟,好在这里离黎雾的公司不远,傍晚最后一节课下,他步行过去不过十分钟。
如果她提前回去,他去看一眼她办公室那层的灯是黑的,就会知道。
原本安排他先做陪练。其实做什么无所谓,他在澳洲看医生时,医生每次唠叨的建议也是要他尽可能地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也许医生对每个病人都会这么说,这就像是针对某种病症的药物处方,给每个人开的都差不多,只有剂量大小的区别。
薄屿曾刻意地浪费和挥霍过时间,只要能让他短暂地不去想“射击”这件事的事,他都会去做。
经理刚才问他有没有滑冰教练证,他当然没有,但听说他有滑雪证,就让他去顶替今天请假没来上班的同事代课。
休息室外的走廊上,几个穿着射击教练服的男人正在吸烟区抽着烟说笑。
薄屿一边系着护臂的绑带边向外走,那几人好半天注意到他,主动侧身让开了道,轻声地说了“不好意思”。
薄屿走开后,其中一人掸烟的动作都停住了,久久盯着他的背影。
“喂,许孟磊,你看什么呢。”同伴笑嘻嘻问。
“刚走过去那个人,你看到了吗?”
“怎么了?”
“……呃,他和我知道的一个射击运动员长得好像啊?几乎一模一样。”
几人都张望过去:“谁?”
“薄屿啊,我不是老跟你们念叨?十五岁就拿世冠的那个!”
“我靠,真的假的?”
“不知道啊,但是真的好像啊……”
“可是这层都是滑冰班的啊,你去查查员工名册好了。”
“……没可能的吧?他怎么会在咱这破地方?”
刚推门进入了偌大的滑冰教室,薄屿敏锐地捕捉到“砰——”的一声枪响。
似是带动风声,从他的耳侧穿梭而过。
以为是自己错觉,他还是如同条件反射般地循声望过去。
相隔一道镂空装饰墙外,不远处,这个二层竟也有一间小型的射击教室。
而滑冰场内人影穿梭,充满了熙熙攘攘的嘈杂,没有任何人理会,刚有何种汹涌的波澜从他的心头碾过。
整个世界如常在他眼前运转。
他却突然被一种莫大的空虚感包围住。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去想“射击”这回事,他甚至给了Olive冷脸。而现在,显然,他的心里,耳边,他的脑海里,装着的都是这件事了。
-
除了早晨给她的备忘录留言,黎雾随手翻了翻。
薄屿的备忘录上还随意地记了些别的。
为了凑他们的房租,他把自己的很多东西都卖掉了,卖掉的价格记录下来,以及刻着他第一次夺冠日期,也是他那年生日的尾戒。
最近的日期,他记录下一串大写字母。
黎雾今天在办公电脑浏览器里搜索到,发现那是某项国际射击赛事的名称缩写。
他还想射击吗?
雨小了点。
黎雾找了个地方躲了半天的雨,她索性把那把折了大半的伞收起,紧贴着街头一溜商铺,向那间咖啡店走去。沿路时不时冒出的广告牌能稍微让她躲躲。
经过了家门窗精致的店铺,她看到店名,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在店门口停顿片刻,还是推了门进去。
这是一家奢侈品买手店,中古风格装潢,一进门黎雾就被一座座精致的玻璃柜台吸引住视线,上上下下,应接不暇地打量起来。
她还从没逛过这种店。
老板娘听到了门边的风铃声响,热情地招呼:“下午好啊!请问需要点什么?还是随便看看。”
黎雾略有些拘谨,礼貌微笑:“我随便看看。”
“好,好啊。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老板娘似乎在忙着应付别的客人,笑吟吟地端着咖啡走向落地窗边的男人。
黎雾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了面前的水晶柜台,突然停住。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枚枪灰色的尾戒,安静地躺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布上,安静,孤寂,低调,无人问津。
曜石般的色泽,又实在漂亮得过分。
很难让人忽略它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黎雾认识它。
从港城来深城的漫长又拥挤的火车上,它曾被薄屿半开玩笑般地套在了她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