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一晚上喝的威士忌终于浮现出了效力,让他本就很清邃的双眸染上了一丝更无法捉摸的深远。
“没有人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获得这些,因为这是稀缺资源,是金字塔的顶端,注定要经过斗争,只要有斗争,姿态就不会好看,手段就不会清白。获得这一切的,没害过人的人,一定害过自己,那就成了苟且;没害过自己的人,一定害过别人,那就成了肮脏。哪一种都称不上堂堂正正。”
没害过人的人,一定害过自己。
少薇怔怔的,反复地在脑内回响这一句。
自建房楼顶做生意的女人闹出的彻夜不眠的动静,酒吧粉黛色烟雾和迪斯科灯下的假笑,尚清给客人捏脚弄疼了的低声下气,无数个穿过脏水横流的小巷奔回家的深夜,如影随形却只能靠视而不见而度过的流言蜚语,奋笔疾书的凌晨……
一幕幕,一帧帧。
她的眼泪汹涌了出来,一串深深的哽咽,一声狼狈的嚎啕。
“为什么?”她紧紧扣住陈宁霄的双手,问出了从未问过也不知道跟谁问的一句话——“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难题难关?一关关地过了,后面到底还有什么?后面到底是什么奖赏?”
陈宁霄漆黑的双眸,冷静地垂视着她。
她想要的,是一个神明,看到了她一步步的艰难跋涉,给予她一个足够的嘉赏。否则从十岁开始的这一切一切,是否太过没有意义,太过荒诞,太过艰难?
很可惜,这世上没有神明,也没有宗教。
哭起来的身体如此软,双腿难以支撑,她扣着陈宁霄的双手,身体几乎要往下沉坠——
如果有人经过,将会吃惊于他们姿势的怪异。她重心往下沉的身体几乎就要扑抱在他怀里了,但事实上没有,他只是捞着她、托着她,双手有力沉稳。他拉扯她,但没有抱她。她仰仗他,但未敢托付于他。
陈宁霄双臂感受着这具十六岁的身体的力量。
她想要向往匍匐的宝座,注定是空的,那奖罚分明的神明,根本从不存在。
可是她想要。
既如此。
那他就当这个神明。
“不轻易哭,也是考验的一种。”
少薇抬起脸,脸上泪水流得乱七八糟,鼻尖更是通红。
仍是那样的想法——纵使鼻尖通红,她也绝不是生活的小丑。
这句冷酷的话语有什么奇效,让她蓦地憋住了气,虽然嘴巴还是抽动得很厉害,眼泪也蓄满了眼眶,但轻易却不往下落了。
“宋识因,借了你多少钱?”他轻描淡写地开口。
少薇嘴唇开合了两次,声音才沙哑地出来:“十万。”
“按市场上商业借贷的顶格利率,我给你十五万。”
十五万……?
少薇身体深处一震,不敢置信,不敢眨眼。
“你想要这个,就不必在我决定帮你时问我真假。”陈宁霄目光深邃,止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他是她选中的安全选项,她走投无路不得不转嫁风险的唯一能无偿利用的口岸。
这是他对她的解读,也许未必是她的初衷,却是她的真正渴望。
正如她对他解读的考验,也许未必是他的初衷,却也带有几分真相。
“站好。”
他撤回了手,让她自己站稳站直,接着迟疑了瞬间,用指腹擦去了她眼底即将要冒出来的眼泪。
“你,很有天赋。”
很难有人在这样的困境中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只是忍着,耐受着,沉默着,甚至姿态还很轻盈。她穿过城中村和这些困难的世相正如野猫跳过巷道的脏水和垃圾桶,跳上台阶,跳上屋檐,跳上月光照亮的天台,回眸,懵懂且清冷。
不着相。如此难为的天赋。如此轻盈的聪明。
他是在漫长的成长中不得不思考这一点的,她是自发地活成这样的。
少薇问:“什么?”
“摄影。”
陈宁霄两手都插回到裤子口袋里,“回去吧,你不是想导照片?让我看看你的天赋。”
少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先她一步的背影。
以后都不必有资格喜欢他。
酒店走廊铺有厚厚的地毯,走上去静谧非常。
“要现在导吗?还是明天?”
陈宁霄随便她。
“我怕打扰你。”
“就当倒时差。”
少薇便刷卡开门,拿出相机。司徒薇已睡熟了,她没开灯,也没换衣。
陈宁。
霄抱了电脑在门口,靠着走廊墙壁。
这座酒店是古堡式的,一切装潢都富丽堂皇,地毯上织着明黄色的大朵花瓣,墙壁是典雅的蒂芙尼蓝底缠枝花,一切如此浓墨重彩,更显得陈宁霄这个人很淡,像一道好看削薄的影子。
少薇脚步顿了顿才走向她,把相机给他:“我不会拔卡。”
她没问为什么要站在走廊里导照片,他也没说。总而言之,就这么默契地将地方固定在了这里。
陈宁霄取出了SD卡,插进手提电脑的某处端口,随口问:“怎么不洗个脸再出来?哭过这么久,脸上应该很难受。”
“……”
少薇放轻声:“司徒薇睡着了,洗漱会吵到她。”
陈宁霄安静了会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上衣服去我房间换洗,我在这里导照片等你。”
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少薇只好又返回房间,轻手轻脚地收拾出了衣服,挽在臂弯中。
陈宁霄递出房卡给她:“只有这张,出来时别忘记拿。”
滴的一声,房门开了,少薇走进去时过于轻手轻脚,像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领地。
陈宁霄只带了些简单的换洗衣物,房内一切都维持在了原样,连浴室也完全没用过。
因为是他的房间。
脱光了衣服站在镜前时,也有种羞耻。
欧洲人怎么这么爱镜子……这房间里镜子该死得多,令少薇将自己一览无余。
其实……她从未这样彻底地观摩过自己的身体。多么诡异且反直觉的一件事。但事实是,她的房子里没有地方陈列穿衣镜,也无法如此纯粹地守护隐私。
穷人只照过自己的上半身。
少薇垂下眼眸,不着粉黛的薄薄眼皮上,居然染上了一抹靡艳的绯红。
这种红很快蔓延了四肢和全身,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镜子,将衣物在洗漱台上整齐放好,赤身赤脚踩进淋浴间。
热水不如她耳廓滚烫。
少薇用最快的速度冲洗干净了自己,用莲蓬头十分细致地冲刷了每个角落,以免留下泡沫和头发。出来换上睡衣后,她将用过的浴巾、地巾都很守规矩地扔进藤框里,反复检查三遍,方才长吐一口气,走出门。
房卡没忘记拿。她递回给陈宁霄,脖颈间冒着湿漉漉的水汽,心痒难耐似地踮脚凑过了脑袋:“导好了吗?”
屏幕上已经显示出预览图,陈宁霄“嗯”一声,鼻尖嗅到她身上的香氛气息。玫瑰?乌木?带着无尽的温热潮湿。他不动声色地屏了会儿呼吸,以避免走神。
接着赶人:“回去把衣服放了。”
“哦……”
少薇只好依依不舍地又进了趟房间,动作显然比之前急躁。
回来,两手拉着睡衣袖子,脑袋重新凑过去,“看看。”
香味是一点没淡。
陈宁霄一边匀着呼吸,一边面无波澜地将文件窗口放到最大,说:“你拍照很克制。”
“嗯?”
“一天只拍了两百多张,不像新手。我记得有次跟乔匀星参加了一个游学团,参观美国名校,他光一个学校就拍了五百多张。”
“……”
“回去一看,每次同样的场景构图他都按了至少三次快门。”
“……”
“在此基础上,他绞尽脑汁,表示很难选出最好的那张。”
少薇抿了抿唇角,止住笑意:“我喜欢布列松‘决定性的瞬间’理论。场景瞬息万变,真正经典的只有一刻。虽然已经不是胶片时代,但快门的滥用更证明了自己的贪心或者内心对想要的画面模糊不清。”
陈宁霄回眸看她一眼:“看来你确实喜欢摄影。”
“十六岁以前不能打工,有空时我就去书店翻画册和影集。刚开始也不觉得喜欢,只是看不厌而已。”
陈宁霄一条手臂托着电脑,另一手指尖操控妙控板,将画面放大:“选吧。不喜欢的直接删。”
太多的画面是虚焦,或者过曝,或者偏色,这来自于她对手中机器的使用不熟练,比如还不会测光,还不会调整白平衡,还没有很熟练地平衡光圈、快门和感光度。
但,所有构图都是一等一的。
“广角太广了。”少薇双目很专注地粘在屏幕上,一张张地浏览,“摄取的画幅太广,信息量态度,物体人物和环境的关系有太多组。”她微微抬头,从刚才行云流水的分析中退回到小心翼翼状态:“你觉得呢?”
陈宁霄跟她对视,张口,一字一句:“从现在起,你应该有这个意识——你才是这个空间里,最会拍照最懂摄影的人。”
她脸上的神采,如山岚雾霭散开,露出青松叠翠的清透本质。
就这样删了半个小时,留下来十三张照片。对于新手来说,既过于克制,也过于自我苛刻。
已是凌晨两点,两人互道晚安。陈宁霄走进房间的第一步就是脱衣服洗澡。走进浴室时,脚步微微停顿,继而弯腰,捡起了一件纯白色、中心带一个小小蝴蝶结的——
文胸。
与此同时。
电话震响,乔匀星来电。
国内时间早上九点。
这个时间点的假期,通常乔匀星才刚过完夜生活吃完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