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每天的探视时间,少薇都会进去陪他说上一二十分钟的话,没话讲了就给他聊一些炸裂的娱乐圈八卦,比如谁谁离婚了,谁谁出轨了,谁谁在澳门输了几个亿,讲久了自己也觉得无聊。但没法发呆,因为窗户上总有一两双热切的双眼,既看陈佳威的生命线也看她。
陈宁霄那天早上一出现在医院,就被陈父陈母当救命稻草一样众星捧月。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公安局的办案民警,跟家属简单交代了一下进展,顺便关怀当事人的身体状况。
少薇出来,与陈宁霄隔着走廊众人远远地点头致意一下,接着独自去饮水机边打水休息。
陈宁霄抬抬下巴:“叔叔阿姨,少薇同学是仁心善举,别亏待她。”
陈父陈母岂能不明这个事理,这位少爷一提醒,便更放在了心上,往后每天嘘寒问暖,灌枸杞热水,让家里佣人做丰盛的营养餐过来。
如此数日,到了十二中开学的日子。
陈家在。
ICU烧了快二十万后,陈佳威终于得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到了次一级的病房照顾料理。少薇与陈父陈母约好,将探视时间改成了下午五点到七点。
陈母还在神经紧张期,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安,抓住了少薇的手问:“姑娘,你是不是有别的事脱不开身?你跟我们说说,看看我们帮不帮得上。”
少薇讪笑:“阿姨……”
“她要上课,学校里开学了。”陈佳威奶奶平白无故一句。
少薇当场僵住。
“妈,说什么呢?大学到二十九号才报道,一号才上课。”
“不是高中吗?”老人家疑惑地看了看少薇,又看了看自己儿媳,“上次你和那个姓曲的姑娘说什么……”
少薇摇着头:“没、没啊,奶奶您听错了。阿姨,我这儿时间要到了,”她抓起双肩包,慌乱地走了两步:“我、我先走了……”
“你等一下!”陈母一把抓住她——或者说是抓住了她的书包:“你辛苦了,阿姨今天给你带了参片,你拿点回去泡水喝。”
“不用阿姨,真不用……”少薇两手也死命地抓紧着书包,一寸也不敢松,目光流露出惊恐。
“你拿着!”陈母猛地提气,将书包一把从少薇手中夺下:“别客气,这都是阿姨应该感谢——”
唰的一声,拉链被一把拉开,露出里面少得可怜的东西——一个掉漆的保温杯,一个旧旧的布质笔袋,一沓试卷,一本英语五三。
整条走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趁陈母发愣,少薇一鼓作气将书包抢回,双手交扣着抵在怀里,帆布鞋退了一步,退了二步……她吞咽一下,什么也没说,扭过头仓皇地走。
……
那后面的事……随着长年的混乱梦境而一同混乱了,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记忆。
“听说了吗,高三四班的少薇闹出人命了!”
“什么啊什么啊快说说?”
“你没看到横幅吗?一大早就有俩老太太来拉横幅要学校给个说法!”
“我去这么劲爆?”
“后面不知道谁出马把老太太请走了。”
“横幅写的啥啊?”
“什么要高二四班某某某配合警方调查,别当罪恶帮凶,什么我儿生死未卜至今未醒,天绝不的姑息,什么小小年纪周旋夜场桃色误人害我儿之类。”
“我去!”
那天的早晨,雾气茫茫,不像台风过境,却像春天的回南天、梅雨季,空气湿漉漉的有着重量。
苍茫的雾色中,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人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冲她来的,目光是箭矢,话语是投石,一张张面孔隐没在白色的雾气后,让她脚步迟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快看,这就是少薇。”
“这长得也一般啊,至于闹出情杀?”
“谁知道呢?”
“听说早就在酒吧做生意了,你之前没听过她八卦?她可是十二中的能人名人。”
“看着挺清纯的啊,外面居然有大哥,嘶——牛逼。”
“嘘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她看过每一张脸,试图与他们对视,找到这不是在梦里的证据。
但是没有人和她对视,每个人都匆匆低头转头,或者若无其事地说笑、加快脚步,说着昨天布置的课文没背。
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既然她连一双干净的瞳孔都找不到,那么,一定是在梦里吧。
“少薇,你来办公室一趟。”
韩灿前所未有的严厉。
“你外面惹什么事了?现在校长,教导主任,年纪组长,都找我要说法,警察也来了。”
“我……”她干渴的嘴唇动了动,漆黑的瞳孔在升起来射入办公室的阳光中变为朦胧的、空洞的琥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现在有人控诉你伪造身份,说你隐瞒线索,纵容包庇凶手。”
“不可能,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又怎么会有人因为嫉妒,就去把另一个人打这么狠呢?”
“你在酒吧卖酒,社会关系复杂,受害人家属心理上能接受你这说法吗?而且你一开始也没对他们说呀,那不就更可疑了?现在他们被学校和上面的人安抚下来了。”
从韩灿办公室走往教室的一路,空无一人。
整条走廊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整条走廊又都是人。
那些人在窗户后,头挨着头,肩叠着肩,一双双眼,兴奋而惊恐地瞪着她,为这桩情杀案的女主角行注目礼。
那些人,有时候问她借橡皮,有时候向她请教题目,有时候喊她值周时手松一点。
“唉唉唉!少薇回来了!”
桌椅,不见了。
不是她的桌椅不见了,是同学们的桌椅不见了。
她的课桌椅孤零零地在圆心,在它的四周,是真空地段的扇形,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护城河,再往后,才是同学们的桌椅。他们自发地把空间让给了她。一个卑微的边缘的小人物,只有在遭受审判时,在法庭上,才能获得如大人物般充足的场地。
班主任进来了。
“谁让你们搞成这样的?!都给我搬回原来去!”
“老师,好恐怖啊,”有人举手,“能不能排除嫌疑了再放回来啊。”
少薇一张张脸看过去。这次她找到瞳孔了,那是唯一一双肯与她对视的瞳孔。
司徒薇……
她的双眼是如此惊恐,双唇是如此紧抿,似乎想说,不是我泄密的,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身份。
少薇冲她勾了勾唇,给了她一个如梦似幻的、安抚式的微笑。
小女孩,你什么都不懂。
“老师。”她从她孤独的荆棘宝座上站起身,平静地,声音沉静得不掺一丝杂质地说:“让警察来调查我吧,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
审讯室的灯,也是白雾的死色。
“你和伤者陈佳威是什么关系?”
“仔细交代你在Root打工的经过,都认识了哪些人,对方是做什么的。”
“卷宗显示四个月前,该酒吧曾有过一次恶性斗殴事件——”
“不是他!”面容苍白、有问必答的少女,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说。
片刻的沉默。
“我们会调查。不会冤枉,也不会错放。”
……
审讯持续着。
“孙哲元带你认识的富商中,你跟谁保持了来往和联系?”
……
“你外婆住院期间……”
……
“宋识因,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叮当一声,一根极细的银针,带着命运的线,恰好地落进了为它量身而做的针眼之中。
“我和宋叔叔……”
……
“宋叔叔对我很好,会带我出席他朋友的场合,都是大人物……”
……
“不,他没对我动手动脚过。他说,他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帮助我是将心比心。”
……
“他应当不知一个女儿,有一天,他的家里来了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问我——你也是,宋识因的女儿吗?”
从审讯室出来时,弥漫了一个上午的白雾消散了。
白昼刺眼,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扬起头,不自觉眯了眯眼。
公安局的蓝,与蓝天的蓝,深浅交映。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是陈宁霄来电。
她看了屏幕数秒,轻轻地摁下拒听键。
陈宁霄,我说过的,只要这件事件解决了,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好。
她的手机疯狂地震。
这是她出审讯室的两个小时后。
屏幕上闪烁的是“宋识因”三个字。
她看了屏幕数秒,微微地勾起一丝笑意,轻轻摁下拒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