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1982年元旦过后,厂办联合党委办发出通知,做出重大人员调整。
免除三名中层干部。
金安被破格提拔为尿素合成车间主任,梁英坚调入装卸组担任组长。
秦今朝预料到尿素车间权利过渡不会那么顺利,唯恐梁英坚搞出什么事儿来,对金安不利,提前派他去去别的大化厂交流学习。
装卸组顾名思义,是项纯体力的工作。
从车间主任到装卸组长,虽然工资和待遇没变,但在厂里的地位几乎可以说是连降三级。
在梁英坚等人调整职位之前,按照惯例来说,是要由干部处的同志找这几位谈话的。其他两位,经过谈话后,虽然不甘,但都接受了厂里的安排,只有梁英坚,乍一听到这一些消息,几乎跳起来,跟干部处的同志打上一架。
这场谈话进行不下去了,梁英坚暴怒着摔门离开。一气走到楼下,心中气愤难平,奔回到自己的尿素车间后,立刻通知各个小组组长,要求所有工人都放下手中工作,集中到一块来开会。
小组长们看见梁英坚气得仿佛要吃人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会儿,有人问道:“主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咱们生产任务挺重的,大家不能脱离自己岗位的,要是被安全生产纠察队的人看见了,要被罚款的!”
梁英坚见有人敢对自己的话质疑,愈加暴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人家都坐在咱们头上拉屎了,还管生产,还管罚款!赶紧召集人!”
小组长们彼此对望,只好先答应着,离开梁英坚视线范围后,立刻开始商量起来,“主任这是有什么大事要说啊,没听说厂里传达什么指示啊?”
“我瞅着主任那脸色不对啊,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气,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这人朝着旁边的小组长说,“你媳妇不是劳务部的嘛?没听见什么风声?”
那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办公室那边新颁布了工作纪律,其中就有保密条款。轻则罚款,重则降低、开除,都不敢随便往外说工作上的事儿了,我媳妇一个小干事,知道的事儿也不多,知道也不敢说。”
几个小组长都点点头,这项纪律先在办公室实施,之后也会扩展到各车间,他们每一位都有保密义务的。
“那怎么办,听不听梁主任的?”
梁主任在车间里头积威甚重,但此时跟厂里的要求相悖,他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人说:“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先听梁主任的。也不能把所有的工人都招呼过来,关键岗位,不能离人的岗位,还是要留人的,就把其他人召集召集。反正就是被纠察队发现了,还有梁主任在上面顶着。”
众人也没有其他办法,便按着这人的想法去召集人。
等待职工们到来的梁英坚这回心潮起伏,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原本打扫屋地的笤帚,主人家绑了新笤帚,他就丢弃去扫厕所了。他不敢置信、丢人、失落、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像是一头被困在牢笼之中的野兽,咆哮着,愤怒着。
他心里头计划着,先煽动尿素车间罢工,再去联合当初和他结成联盟的那两位中层领导,三部门联合,就不信威胁不了厂领导。
他冷冷笑着,心说,等明天尿素没有办法按时生产,送不出去货,他们就该知道厉害了。
想拿他梁英坚开刀,沈岳良,秦今朝,你们还嫩了些!
这么盘算好,梁英坚心中的愤怒稍稍褪了些,心中甚至涌现出小人书《水浒传》里,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情节,觉得自己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满腔悲愤,不得不反的林冲,心里头顿时涌出无限豪情。
不多一会儿,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在车间中央集合。
梁英坚踩着一个板凳,站到他们面前,看见还有人站在机器前,没有过来,便又不高兴地催促,说:“这是车间全体都要参加的会议,都赶快叫人过来!”
便有小组长说:“那些岗位实在不能离人,等会我们再传达就好了。”
梁英坚狠狠瞪着这名小组长,那小组长被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去叫那些人的打算,其他小组长也站了过来,说:“是啊,主任,一会儿我们肯定会传达给他们的,那些岗位实在离不得人。”
小组长们越来越觉今天的梁英坚实在反常,他明知道那些岗位不能离人的,却还是这样强求,几人心中都开始忐忑起来。
梁英坚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见在自己的盯视之下,几人仍然不肯妥帖,忽然就有了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预感。
他很快把这种预感甩开,深吸一口气,找出一个大喇叭,慷慨激昂地喊道:“同志们,工友们,我今天□□部处谈话了,他们想把我调离车间,调到装卸处抗包去!”
这话一说,如他所愿,看见了工人们惊愕的眼神。
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胸脯,继续说:“我,梁英坚,是基建时期的元老,也是刘利民老司书记亲自任命的尿素合成车间主任,为海州厂的建造出过力,这些年,为了海州厂流过血,流过汗,兢兢业业,费心费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现在的厂领导是怎么对我的?觉得我碍眼了,觉得我是老书记,是沙厂长的人,就要把我像烂抹布一样扔掉!”
梁英坚边说,边注意着下面工人的表情,见很多人目光中的惊愕渐渐褪去,变成惊慌,怀念,很明显是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吃苦的时光。
梁英坚心中略安。因着一直在扯着嗓子喊,这会儿声音干涩微哑,听起来,竟然有种英雄迟暮的苍凉之感。
“在场的各位,有些人是海州县化肥厂的职工,有些是从基建时期就跟着我一起走过来的,知道咱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把海州厂发展成这样。如果海州厂发展好了,全国知名了,姓沈的,姓秦的过来摘桃子了,想把我们这些老人踢走,想要安排他们的心腹上位,你们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咱们能忍下去吗?”
他环顾四周,继续说:“欺负我,就是欺负你们,等把我踢走了,来了新的车间主任,你们一个个,也会像我这样,被当成抹布扔掉!我是车间主任,都被安排去扛大包,你们呢?到时候,没了工作,被撵出海州厂,一大家子怎么生活?”
很多职工被着密集的信息轰炸得脑子发懵,先是听说如天一般的大领导忽然要被调离,再又听说自己可能也会被开除,一下子就慌神起来,慌忙地寻找着同伴,想听听他人的意见。
立时,乱成一锅粥。
几个一直站在一块的小组长也从梁英坚被调走的震惊之中缓过来,窃窃私语。
“主任这是要做什么?”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露出惊慌之色来,心中都有猜测,但不敢肯定。
有名年轻些的小组长抿了抿嘴唇,说出了几人心中所想,“我看像是要煽动职工。只是不知道是要煽动工人们去找厂领导抗议,还是要煽动大家罢工。”
几名小组长都抽了口冷气,不管是哪种,都是大事件!
那名年轻组长又说:“你们什么意见,是要跟着梁主任干还是怎么的?”
其他几名组长都没有开口,他们心里头慌乱极了。
年轻组长又说:“我不会跟着梁主任干的,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管不到我的。如果你们跟他一起,跟厂里对着干,我觉得以现在厂领导的做派,宁可把整个车间的人都开除,也不会妥协的。大把人排队想进入海州厂,今天把你们开除,明天就有新工人进厂。你们可别干糊涂事,得分得清哪头炕凉,哪头炕热!”
其他几人很快反应过来。要说他们对梁主任有什么忠心,有什么感情那是没有的,只是从他们进厂,他就是车间主任,就是头顶上的那片天,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对他臣服。
他为人霸道,说一不二,大家平时都得捧着让着才行,对他的所有尊重都是车间主任这个身份赋予他的,既然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那还有什么可以辖制自己的呢?
他们忽然间就开窍了,其中一人说:“我服从厂里的安排,厂里把梁主任调职,肯定有厂里的考虑!”
其他人纷纷附和,只有一位平时和梁主任走得最近的还在犹豫,他说:“梁主任说的也有道理,万一等他走了,厂领导把咱们这些人也一一撤职,或者开除咋办?”
那年轻组长白他一眼,反问说:“从秦副厂长和沈厂长上任以来,有几个小组长被撤职过,被开除的都是啥人?”
就有人回答:“合成氨车间原来的主任董学农被开除,他下面的小组长都好好的,还有一个小组长被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被开除的好像就只有王小光他们两个,是被判刑的,肯定要开除的。”
年轻组长:“所以啊,这不过就是梁主任煽动你们跟他一块造反,瞎说的罢了。他这人真是不地道,自己走了,还要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他这就是造反!这都八十年代了,还想搞这一套。
最后一个犹豫的人也下定决心,说:“我跟你们一起!”
小组长们下定决心,便将目光又转向梁主任那里。
第71章
这会儿梁英坚的声音愈加激昂、沙哑, 眼睛通红,往外冒着疯狂的光芒。而站在下面的工人,不知道是因为对梁主任的遭遇感同身受, 还是相信了他的煽动, 觉得自己工作不保, 亦或是热血上头,有相当一部分都开始跟着他喊口号,“反对不公正待遇, 反对不公正待遇!”
另外一部分工人面容严肃地站着,并没有跟着起哄, 还有一部分则是左顾右盼,观察旁人表情和态度,见身边的人有跟着起哄,也有没跟着起哄的, 顿时不知道该跟着哪一波才好。
眼看着车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工人们情绪越老越激动,很容易被车间外面的人员听见, 要是被人听见,这事儿可就真闹大了。
年轻组长跟其他几人说道:“不能再让他们闹下去了, 否则,咱们都得受连累。”
其他人点头,目光严肃地看向梁主任,他这会儿脸庞通红,眼睛里头迸发着不正常的光芒,一手拿着喇叭, 一手举着胳膊, 手舞足蹈, 形似癫狂。
年轻组长说:“咱们各自到下面,找到自己的组员,阻止他们。”
其他组长都答应着,大家一起,从队伍尾端开始,先找到没跟着掺和的组员,然后发动他们一起,去阻止那些被煽动了的。
大多数人一看见自己组长严肃的表情,见他朝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很快就能理智回笼,朝着组长点点头,遇到有顽固的,便让组员一起捂嘴压制住他。
很快,梁英坚就发现了下面队伍里的变化,眼睛瞪圆,点着几名小组长的名字,说:“你们要当人民叛徒吗?你们是不是被姓沈的,姓秦的拉拢腐蚀了,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上!”
年轻组长眼看着被压下来的工人们又有要反抗的意思,连忙高喊着,“大家不要听他的,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车间主任了,他想把大家都拉下水,把大家当成筹码,去威胁厂领导!威胁成了,你们还是车间工人,他给不了你们任何好处,威胁不成,大家都得被他牵连!”
人群顿时一静。
梁英坚急了,忙对着大喇叭高喊:“大家别听他的,咱们得团结在一起,争取自己的利益,我要是走了,大家都得倒霉,我保证,大家要是我一起干,我保住车间主任的位置,给大家伙都涨工资!”
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小组长的声音给盖住了。
这话,把小组长都给气笑了,他找了个凳子,站到上面,反问他,“车间二百多号工人,你都给涨工资?”
梁英坚一噎,那自然是不行的,但不妨碍他先把承诺许出去,说:“当然,每个人都涨!”
小组长“呵”地一声,说:“大家听听,他张口就来,他只是车间主任,有权利给这么多人涨工资吗?你把大家都当成傻子了!我跟你们说,妄图用罢工的方式威胁厂领导,不光是鸡蛋碰石头,还违反厂规的,你们跟着他闹,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海州厂开除!”
“听我的,第三生产小组的人出列!”
很快,第三小组的人快速从人群中走出来,年轻小组长欣慰地点着人说,说:“不管车间领导有没有变动,都影响不到咱们,咱们只管好好做好生产工作就行。我们的家属楼在建设中,通往市里的公交车也马上就要开通,这都是秦厂长为我们谋得的福利,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第三生产小组全体同志,听我的,立刻返回到工作岗位中!”
“是!”
二十来人发出响亮的声音,而后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被梁英坚忽悠的热血上头的人们也开始回归了理智,稍一琢磨就明白第三小组组长的话才是对的。
其他小组人学习第三小组组长的做法,很快,工人们全都散去了,只剩下梁英坚和几名小组长。
梁英坚怒瞪着几人,脸上是对于背叛者的愤怒。
没等他开口,三组组长先说话了,“主任,别闹了,把这么多人都拖下水,要是他们被开除了,你对得起他们吗?”
梁英坚:“你闭嘴!我真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的居然是你,枉我对你那么好,一手将你提拔起来,还想着等我退休了,让你接替我的位置,你这个白眼狼,秦今朝给了你多少好处!”
三组组长叹口气,说:“他没有给我好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拖累尿素车间,拖累大家伙。我感谢你之前的提携。把大家劝住,同样也是为你好,否则,你带领职工们罢工,只能得到一个结果,就是被开除,被全厂通报批评,你在海州厂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
梁英坚:“哼,说得可真好听啊!我佩服秦今朝,真是好算计,这么快就把你们都收买了,枉我对你们这么好,真是怪我瞎了眼,信了你们这帮有奶就是娘的家伙!”
另外一名组长听不下去了,说:“秦今朝是副厂长,是海州厂实权人物,他用得着收买我们吗?你说他好算计,我们可没觉得他算计我们,看到的都是他实打实在在为我们谋福利!”
还有一人胆子也大了起来,说:“你说对我们好,什么时候好了?还不是我……”他想说自己这个小组长的位置是自己天天巴结着,给他们劈柴、打水、给主任家里干力气活得来的,看了看其他人,又给咽了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往在梁英坚一家人面前低三下四装孙子、伺候人的事情就都涌上心头,委屈得不行,竟呜咽起来。
三组组长又叹口气,说:“梁主任,看在你毕竟提拔我们一场的份上,我跟你说句知心话,我们尊重你,听你的话,是因为你是海州厂尿素车间主任,你利用这个头衔带来的特权来打压我们,奴役我们,以前我们畏惧你,不,不是畏惧你,而是畏惧你的职位,现如今你的头衔没了,凭什么还想让我们听你的!”
他说着,也悸动起来,深呼吸后,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说:“梁主任,你消停的,接受厂里安排吧,要不然,闹大了,丢人的是你,丢工作的也是你。”
说完,他也没看梁英坚,大跨步往自己小组的工作区域去了。其他人也都没说话,各自散去。
只剩下梁英坚呆立当场,忽然就跟站不稳似的,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当晚,三组组长偷偷摸摸地进了办公楼,来到三楼,小涂的办公室里。
门虚掩着,小涂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三五个铝饭盒,里面盛放着猪头肉、午餐肉,花生米还有凉拌菜。
小涂一看见来人,连忙笑着迎出来,然后将门插上,说:“等你半天了。”
三组组长说:“刚路上遇见两个车间工友,怕他们起疑,跟着他们往生活区走了一段,等他们回家了,我才又返回来。”
小涂让他坐下,递了双筷子过来,又将那瓶白干用筷子启开,往对面的茶缸子里倒了半杯,说:“辛苦了。”
三组组长摆摆手,端起茶缸子,跟小涂碰了个杯,说:“不辛苦。多亏你先给我提个醒,要不整个尿素车间都要被连累了。”
白天的时候,梁英坚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就俏没声的走了。见他不再闹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而后互相谈论起来。
这会儿的众人理智回归,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件事情,都是一阵阵的后怕。梁英坚当不当这个车间主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妄图胁迫领导,再加上罢工,不丢工作才怪,白白给梁英坚当了枪使。
手下的工人们纷纷过来跟三组组长道谢,说自己那时候就跟中了邪似的,脑子都也不转了,满墙都是愤怒,要不是他及时出声阻止,还真就敢出糊涂事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