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弱水千流
“是个偷东西的小贼。”尤娜用英语进行实况翻译,“看这老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估计要遭殃。”
“说话啊,说话。你父母呢混小子?”老板继续质问,“这么小的年纪就当贼,该不会没爹妈吧!”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小男孩。
他瘦弱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下,仍旧没有抬头,但是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小得像几天没进食过的蚊子:“我可以去捡瓶子。我会付你钱。请你把面包给我,我妹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我真的非常需要……”
“我让你找父母过来!像你这种装乞丐的小毛贼,我见多了!”老板气结,扬手就要打下去。
手掌挥到半空,被一股大力硬生生拦截。
中年老板愣了下,转头。
一张立体英秀的东方面孔出现在眼前,眼神很沉,没有任何表情。
“……”老板被这个亚洲人充满侵略性的冷峻气场给震慑住,一时间竟忘记做出反应。
须臾。
陆齐铭松开对中年男人的钳制,取出几枚银色硬币,放在烤摊的空置铁盘上,用阿拉伯语道:“钱付了。人,我要带走。”
老板捡起硬币,嘀咕着说了句什么,放开了小男孩。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看了,议论着逐渐散去。
小男孩头埋得更低,身体抖个不停。
他想逃走,但又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太高大,腿也那样长,估计没等他跑出三步,就会被对方揪着领子抓回来,打断双腿!
小男孩脸色惨白,攥紧脏脏的面包,越想越感到恐惧惊惶。
就在这时,眼前人影一晃,帮他买面包的高个子男人,半蹲了下来。
“你从哪里来。”男人看着他,表情平静而温和,说的阿拉伯语。
小男孩沉默了良久,挤出几个颤抖的发音:“阿卡什加索。”
*
后来钱多多才从陆齐铭口中知道,小男孩名叫塔米,来自阿夫拉的阿卡什加索市。
塔米虽然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但实际上,这个孩子已经九岁三个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让他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导致他的个头和体格发育较同龄人缓慢。
塔米还有个妹妹,莱拉,今年只有三岁。
自从阿夫拉发生战乱后,两个孩子便与父母亲人失散。他们拖着稚嫩的身躯,一路跟着逃亡的难民队伍行进,于半个月前,进入马里达尔境内。
塔米告诉陆齐铭,自己和妹妹曾被马里达尔的官方难民营收留。
但妹妹年纪实在太小,总是没日没夜地啼哭,想要妈妈。
吵闹的小莱拉引起了难民营其他孩子的不满。
常年笼罩在战争阴影下,难民营的许多少年,心理或多或少都有隐疾。
他们厌恶总是嚷着要妈妈的莱拉,开始拉帮结派,排挤欺负这对兄妹。
塔米也曾向难民营的工作人员求助。
但难民营人数众多,工作量大得惊人,“集体妈妈”出面调节过几次,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年幼的塔米只能带上更加年幼的妹妹,离开难民营,踏上寻找父母的征程。
返回维和大队扎曼营区后,两个孩子被暂时安顿下来。
当晚,钱多多陪着塔米和莱拉直到半夜。
经历过战争阴影的孩子都有睡眠障碍。尤其莱拉,一丁点风声都会让她应激,哇哇大哭。
钱多多眼眶湿润,寸步不离守在床畔,柔声用中文给小姑娘唱《虫儿飞》。
后来,回到宿舍楼,她听着沙漠深处猎猎的寒风,又一次彻夜未眠。
次日一大早,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大袋亲手做的雪花酥,纠结迟疑、迟疑纠结好半晌,最终还是打开了微信界面。
点开那个,已经沉寂几百个日夜的夜空头像。
钱多多:【你起床了吗?】
意外好像又不意外,对面秒回。
陆齐铭:【嗯】
钱多多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敲字:【你昨天带回来的两个小朋友,我想去看看他们】
陆齐铭:【嗯】
钱多多:【我们语言不通。能不能麻烦你陪我一起过去,在旁边……当一下翻译?】
陆齐铭那头静默几秒,回她一个字:【好】
得到肯定答复,钱多多心里感激,嘴角弯起来,回复:【谢谢】
陆齐铭:【怎么谢?】
“……”钱多多被噎了下,抿抿唇,打字:【送你一袋小鱼干,最多,再加五颗牛肉粒。】
*
男子宿舍区营房。
陆齐铭端起杯子喝了点水,看着对话框了刷出的新回复,不禁莞尔。
一年前,姑娘态度拒绝,坚持要跟他分手。
最初的痛苦褪去后,陆齐铭冷静下来,就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和钱多多的这段关系。
他十八岁入伍,从高考结束进入军校之后,就一直待在部队。
生活环境很单调,思想观念封闭,接触的人群也只有单位上的同事、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
他想,自己确实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钱多多不止一次跟他撒娇,说他太忙,也不止一次地随口抱怨,说不知道他隔山差五就奔走在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到底在忙些什么。
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是苍白而空洞的。他说再多,解释再多,实际意义不大。
所以陆齐铭需要一个机会。
他需要一个机会。真正地带她走一次,走进他所处的世界。
也许一段好的感情,并非简单的互相凝望,双方眼底只能望见彼此。
而是,他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斑斓绚丽的繁华,她也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繁华盛世之外的世界。
他的责任和使命,过于抽象虚幻,他就真切展现在她眼前,让她看见。
杯子里的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
陆齐铭抬眸,望向远处沙尘涌动的天空。
他要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
挖心掏肺,步步为营。
包括维和结束回国后,向上级提交已经写好的情况说明,适度调整工作强度。
此举并非取舍,更非逃避责任。而是在国与家、集体与个人,使命信念与生活情感之间,努力寻求一个三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万千小家集成国之大家,这两者,原本就相依而生,密不可分。
陆齐铭心意已决,要把自己能给的全给完,能做的做到极致。
之后,是生是死,他心甘情愿等她宣判。
第67章
除塔米和莱拉以外, 扎曼营区还有七八个难民儿童。
为了方便军队医生每天对他们进行身体检查、心理疏导,孩子们被安顿在一个单独的白色小平房, 和医疗分队的医生护士们住在一起。
头天夜里刚住进营区, 周围完全军事化的环境、和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让塔米和莱拉的精神高度紧张。
两兄妹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蜷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直至天快亮时,才彼此依偎着, 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晨, 一个穿护士服的黑人护士敲响了两个孩子的房门。
跟维和军人们一样, 医疗分队的医生护士也来自世界各国。大家日常都是用英语交流, 只有极少数人懂阿拉伯语。
黑人护士正好是其中之一。
她叫安吉莉, 法国籍,有二分之一的也扎德血统,是去年年底才来的赫拉特。
“塔米, 莱拉?”胖胖的安吉莉嗓音轻柔,隔着门板对里面说,“天亮了宝贝们,是时候吃早餐了。”
话音落地,过了大约半分钟,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营区有现成的热水。
昨晚被陆齐铭和钱多多等人带回营区后, 塔米痛快地给自己和妹妹洗了个热水澡,随后又换上了维和大队给姐弟俩准备的干净衣物。
此时的小男孩,肤色黝黑,卷发蓬松,覆盖左眼的纱布也更换过,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爽,也较昨日更精神了些。
只是,长期颠沛流离的难民生活,让塔米的内心始终处于恐惧和戒备状态。
看着眼前笑意温柔的护士,塔米并没有感到安全或放松。
他将门板打开一道缝,灰蓝色的右眼透过门缝看着安吉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只竖起了浑身尖刺的小刺猬。
“怎么了宝贝?”察觉到男孩的警觉,安吉莉扩大笑容的弧度,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友善,“是还没有睡够,想继续赖床吗?”
片刻。
大概是发现这个护士确实没有恶意,塔米嘴唇蠕动了两下,挤出几个字音:“早饭……早饭在哪里领。”
“不需要领取,这里有餐厅。”安吉莉温声道,“带上你的妹妹,跟在我后面,我带你们去餐厅吃。”
塔米似乎惊讶:“你要我和我妹妹……去餐厅?”
“对呀。”安吉莉点头。
塔米沉默。
自从打仗以后,他和莱拉就再也没有进过餐厅,再也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饱饭。即使在条件较好的官方难民营,他们每天也只能领到几块面包干、一枚鸡蛋,和一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