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屿岚烟
温言这才见到坐在窗边的老者。
温润笔挺得像一竿旧竹。
虽褪了苍翠青色,却有传世的风骨长在上头,清风朗月地叫人起敬。
那竿竹的眼眶是微红的,与温言不期然的目光对上,竟有些颤。
温言不能确定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
却能料想到大约是惊讶到甚至有些不安的。
如果说人和人的遇见是小小的涟漪,那温言在这里见到陆文钦,心里不啻于掀起一场海啸。
“陆老?!”她腿都有些软。
陆知序早有预料似的,虚扶她一把。
她拽着陆知序的衣袖,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想不到吧,陆迟风口中的陆,就是陆爷爷的陆,可不是连八百个陆淮加一起都赶不上嘛!”林夏眉飞色舞。
陆淮嗤一声:“我大伯公的陆,怎么和我的陆就不能是同一个了呢。”
他其实想说你一个姓林的,不也在这儿了。
但又实在得罪不起这小姑奶奶的林字儿,只好生把这口气咽下去了,换了个法子气林夏。
“是不是一个陆其实都无所谓,还好陆家没人逼着我去相亲。”陆淮阴阳怪气,“但是姓林可就不一样了,你和你那个沈小哥哥最近还好不?”
“多管闲事。”林夏冷声哼道。
那边吵得热闹,温言仍旧久久缓不过神。
竟然是陆老。
难怪陆知序说陆老会来也许不是因为许承书的原因。
是他……
温言心情有些复杂,那下午那一场考校,也是陆知序的安排么?
“还叫陆老?”
陆文钦情绪已经平复下去,这会儿笑眯眯看着温言。
温言垂眸想了会儿,却是没回答这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先问:“今天下午……”
“和阿序无关。”陆文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是在你刚才进来的片刻才知道,他口中的孙媳妇就是你。”
学文的人大多都骄傲。
小姑娘学术上有天赋,陆文钦很乐意保护她的骄傲。
不为陆知序,只为温言这个后辈本就合他心意。
“你我有缘。”
下午才说过的话,陆文钦又讲了一遍。
温言想起在山庄时,陆知序也这样说,也许学文的人和学文的人有缘。
她抬眼看陆知序。
始作俑者也正回看她。
风拂过他的眼睛,轻盈得像在说情话。
“乖,喊人。”陆知序的嗓音里含着玫瑰盛放的原野。
第51章 有时越高山 和捉到她以后——到底该怎……
夏夜的黄昏多风。
别墅里虽有冷气, 餐厅还是留了一角给新鲜的风透进来。
风一开始是烫的,带着白昼的暑气,随着家宴的推移, 渐渐风也变得宜人起来。
再一瞧外头, 流萤明明灭灭,晚霞被洗净, 柔和的晚星挂在天上。
一闪一闪的, 像在瞧着屋子里的人。
陆知序和陆老不知去了哪里说话,眼下都不在客厅里。
温言一只眼睛分给吃饱饭坐在客厅长桌上和林夏一起玩乐高的温衡, 剩下的精力都用在和陆迟风说话上。
陆知序这个弟弟, 和陆知序性子很不一样。
陆知序的冷淡、寡言、不容拒绝的强势,这些词在陆迟风身上半点也见不着。
陆迟风今晚不知为何有些兴奋, 酒喝得多了些,连陆淮都劝不住。
眼见着一个高兴,在灯光下又将自己的椅子往温言那边挪了挪。
被陆淮“诶”一声制住了。
陆淮揪着陆迟风的衣领把他往后拖, 烦躁的‘啧’一声:“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 等会儿我小叔看到又发疯。你那一千万还想不想要了。”
陆迟风似乎是个一杯倒,温言记得席上他喝得不多,这会儿听见陆淮的话,眼睛直着反应了许久,才慢吞吞“哦”一声。
“你说得对,我哥是个疯的。”陆迟风抬起头,颇骄傲地表示, “但就算是疯,也得是他有底气才行啊。你看让你陆淮疯,你就不行。”
陆淮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 看陆迟风半晌然后把手撒了:“爱谁谁吧,你和我小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爷走了,懒得管你们这摊子烂事儿,替我和大伯公说一声,明儿我再过来陪他老人家。”陆淮吹了个口哨,一个人走进夜色里。
陆迟风望着那背影嘿嘿的笑。
他继续和温言讲自己小时候在英国的琐事。
一路讲到他读完大学回国。
温言一直好脾气地听着。
她没想到陆迟风竟然是个话痨,真真是和陆知序截然不同的性子。
很难想象这样两个人竟会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陆迟风更像她印象中受尽宠爱长大的富家公子一些,赤诚,天真,没城府,全身上下都是金银玉石娇养出来的痕迹。
尽管陆迟风说他也吃过很多苦,臂如在京市住了三个月的地下室,吃了三个月的快餐,三个月没见阳光快给他身上都憋出青苔了,比在英国还难熬诸如此类的。
温言笑着问:“难熬么?至少不像英国那么多雨吧。”
她在英国那些年,倒是时常想念京市的干燥,京市偶有的黄沙,和京市一切从前被她唾骂过的细枝末节。
她和陆迟风都在英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人和人的悲喜从来都是不相通的。
陆迟风说起京市这些苦头时,眼睛亮晶晶,像温衡玩到喜欢的乐高时的表情。
温言觉得这只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少爷一种新奇体验,实在算不上吃苦。
倒是陆知序,竟能在这样的家境下,无师自通长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一点,更让温言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嫂子。”陆迟风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突然提高声量喊得认真。
温言回过神来看向他:“嗯?怎么了。”
“你千万别怪我爸今天没来。”
温言讶异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抬首去看陆迟风的眼睛,那双和陆知序几分相像,却显然更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澄澈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却原来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温言转头看月影隔窗纱,笑了笑,轻声说:“这是哪里的话,难道不是你哥只叫了你们几个小辈与陆老来?”
陆迟风摸了摸鼻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嫂子真了解我哥,他是没喊我爸来着。”
“不过我也挺能理解他的,他恨我爸也应该。”陆迟风怔忪感慨。
“我爸其实是个画家,他本来就没什么经商的头脑,当初会扔下陆氏也是逼不得已。我母亲离世后,我爸一个被赶鸭子上架的赘婿,实在撑不动这么大个摊子,所以才会带着我逃去英国的。他做了逃兵,但只带了我,没带我哥。这些年他也对这件事一直心怀愧疚。”
“就算我哥怨他,也是应该的。我爸心里什么都知道,也觉得没脸见我哥,所以才嘱咐我一定把这个带到了。”
陆迟风从背包里摸出个匣子来,推到温言面前。
匣子一看就是件古董。
铜鎏金精雕的宝匣,流光溢彩,最中心处镶着一颗巨大的孔雀绿宝石,仅仅看那颗石头,就已知价值不菲了。
遑论盒子里安置着的物件。
温言当然没有接的道理。
她把盒子推回去,拒绝的声音也柔柔和和:“你们的家事,我本不好多说的。”
“当年你母亲出事后,你父亲想带你远走他乡,离开这个伤心地,这很好理解。”温言顿了顿,嗓音疏落不少,似窗外月华清寒,“但陆知序那会儿才多大?也不过九岁吧。你父亲若是一起带走他,我想以陆家的财力,应当也不是多难的事。”
“但为什么呢?”温言不得不问一句,“为什么不带他呢。”
她不得不替陆知序问一句。
为什么世上的父母总是偏心,为什么连父母对子女的爱都要计较得失与回报。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将他们带来这个世界。
这瞬间温言想到许多。
想到陈炳实无数次的恶言相向,骂她是个赔钱货,想到温梦芝看着她叹气的每一个漫漫长夜,更想到才那么小的陆知序,被自己的父亲丢下,眼看着幼弟被父亲带走,他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会不会也觉得自己,被抛弃,被扔下?
所以他才从不会表达自己的需求。
一个人不愿意吃饭,那就不吃,直到折腾出胃病。
不懂得如何告诉她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那就不说。只会不断塞给她房子,给她卡里打钱。
甚至连吃醋了都从不表达,只会掐着她一遍又一遍占有她,身体力行地确认她还在,她不会走。
温言仰起脖子,又酸又涩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