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婳
铺天盖地的千万雨珠骤然泼洒着宁商羽。
他脱下西装外套,将近在咫尺间林稚水这具略显伶仃单薄的身子严密笼罩住,随即,黑色皮鞋踩踏着冰冷的地面,在一众家族利益共同体的羽字辈兄弟们主动后退避其锋芒之下,神色淡漠地离开了庭院。
林稚水僵立在原地,眼眸凝视着宁商羽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一刻,她忍住了心口上涌的情绪,清楚宁商羽的强大,好似能极度掌控自身到了不需要任何人小心翼翼的安抚。
继而,她没有在露天雨幕站太久,而是慢慢地走进庄严典雅的厅内。
最前端。
是象征着掌权人地位的紫檀太师椅,高背中央镶有汉白玉石,四周则以镂雕火焰形云纹作衬,就这么高得令人心惊的置于此处,仿若这深宅之主。
林稚水披着宁商羽的西装,在上面静静坐着。
她像极了从云端俯视在场一个个外形就非常具有这个家族特质,气度英俊锐利的各房男人们,然而,也承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犹如被生性傲慢的狮群环伺,有充满了审视意味的,也有混着不详的,皆是默契不语。
林稚水那双明澈剔透的眼瞳不见波澜,转而看向了立在屏风旁的宁濯羽,语气平静地像说一件应当要吩咐的事:“濯羽,把他带下去处理伤口。”
宁濯羽正色道:“是。”
宁惟羽像物竞天择法则里彻底失了自尊的猛兽,濒临死亡般的重伤倒在了这片供养他的土壤里,说出私生子三个字的那刻起。
二十年之前,那场在破败烂尾楼里被宁氏家族寻到时的经年暴雨,此刻当头浇下。
宁濯羽迈步过去,沉沉的看了几秒五官僵冷苍白又渗透了猩红血迹的宁惟羽,随即,微蹲身,悍然用力地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离开庭院时,他不经意地回首,恰好此刻,金色的日光从厚重云层翻浪,直直地沿着雕刻的窗格照进厅内正中央。
林稚水浴在光线里,依旧静坐高堂,黑色宽阔的衣袖垂坠在洁白腕下,犹如是一尊悲天悯人的白玉雕像。
让人无端地想要避开直视,唯恐被超度。
老宅里外封锁了风声,宁徽诏尚未苏醒之前,一众子孙都在这里严加以待的守着。
而宁惟羽疑是长房私生子这个真相,也跟惊雷乍起一样,巨震波及了在场能有资格进入核心圈的每个人内心,逐渐地,都恍然明白了过来。
难怪宁惟羽自幼回归家族,虽对外宣称是二房嫡系诞下的孩子,因为出生时体弱多病被大师批命格,才秘密送出寄养在外数年,后来,也一直和明面上的父母不亲。
但是他在宁徽诏跟前的待遇,多年来都是仅次于宁商羽这个地位不可撼动的长房孙子。
甚至狼子野心到了惦记着谋权篡位地步。
如果真是宁琛启流落在外的儿子。
那他亲生母亲是谁?
这个,顷刻间也成了笼罩在气氛阴霾老宅的未解之谜。
无人解答,置身在私生子话题漩涡中心的宁惟羽拒绝了家庭医生处理伤口,驱车前往名下私产的酒店时,路上,给手机通讯录里的解语花发了条消息,便孤身来到。
而顶楼的总统套房内,她已经动作更快的先到一步,面朝烈日方向的暗红色窗帘紧紧地拉着,透不进半点光,显得气氛犹如置身在暗室。
宁惟羽迈步进来时,神色离奇镇静地反锁了门,这身深灰色西装浸染着血痕,待重重地一样扔向沙发上后,动作与往常犹如细尝珍馐的斯文风度形成鲜明对比。
他胸膛内的阴郁而暴戾情绪仿佛在这刻一涌而出,把人往床上压,衣不解带地直接开始。
近乎半个小时里,彼此从头到尾全无交流,就这般用原始的方式放纵地契合着。
纵然身体是相撞近了,但是宁惟羽感觉不到她心脏为自己跳动,继而,没有卸掉银色指环的手冰凉地,覆在了她柔软白嫩的颈侧,极具危险的锋利触感划过那青色动脉,“裴观若。”
他低语,“要轻一点吗?”
裴观若被过度撕裂而急促的呼吸陡然静了瞬,紧接着,一滴晶莹的汗珠从额头滑到了床垫里,仿佛很痛苦,又好似自愿献祭自己去包容他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压抑又滚烫情绪。
黑暗是一个很好的庇护所,起码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
过许久,宁惟羽脑海中所剩无几的理性逐渐回归,才缓下,去亲近她被汗浸到几乎快透明的脸颊,没有浮出红,只有重击之下变得微微煞白的肤色。
裴观若没有躲开,来时就猜测到了宁惟羽当下心结难解,于是便与他相贴,轻轻地,抬起手指温柔好几度沿着下颚线条摩挲到了带伤的眉骨处:“你怎么浑身都是伤,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宁惟羽在此刻,也分不清纯粹是躯体依赖着这抹温暖,还是看不见的旧伤在裴观若这里得到了双重安抚,霎那,他犹如一头收敛锋利血腥爪牙的年轻雄狮,伏在她怀里,滚出喉咙的嗓音又沉又暗哑:
“我被老爷子亲自领回来认祖归宗,踏入那扇深宅大门,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亲生父亲,他正亲自带着宁商羽在种树苗。”
裴观若当初使出浑身解数接近他时,早已私下做过严密又周全的调查功课,知晓他似乎出身不祥,只是没有寻到蛛丝马迹的实际证据,被宁家抹去的太干净了。
如今听他提及,裴观若不露声色接腔:“宁商羽原来跟你们二房长辈……关系这么亲近?”
宁惟羽冷笑,“观若,我说的是亲生父亲。”
裴观若眼中露出了惊疑不定情绪,很快,本能地抱住他肌肉紧绷许久的背部,又说:“宁琛启是你父亲?可是,传闻他生前跟妻子白音珂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是不是弄错了?”
“不可能弄错。”宁惟羽隐痛的躯体感觉到了来自裴观若的奉献感,继而,沉沉地说:“我从会说话起,母亲就教我念宁琛启的名字,后来日复一日教我写,她告诉我,长大后,要去找这个男人,叫宁琛启的男人会庇佑我一生。”
宁惟羽的童年是在地形崎岖的贫民窟度过,印象中的母亲温柔又美丽,总是会对着一块印有宁琛启照片的怀表掩面哭泣,那个怀表是金色的,雕刻着宁氏的古老族徽,表盘上面原有的昂贵宝石却早就被人用刀刃无情的撬走。
母亲在这个耗子四处啃食的残酷世界里无法生存,何况还有供养一个年幼的孩童,所以经常被压得不堪重负,身体也在短短几年就摧毁得不成人样了。
再后来。
母亲好像累了,选择沉眠在了那片冰天雪地的河里。
她留给宁惟羽的,除了一块怀表外,还有一封遗书。
她让宁惟羽日后见到宁琛启后,要真心敬重这个男人,把他当成父亲放心依赖,不要去恨她的死亡,也不要恨她抛弃了他,也不要恨……
整张纸上写满了恨,却叫他不要恨。
宁惟羽被母亲教导着已经会识很多字,特别是宁琛启的名字……可后来,他沦为了在外流浪的孤儿。
直到他跟着一只流浪母猫在破败烂尾楼里住下,跟那群刚出生的小猫崽一样,窝在墙角,等着那只充满灵性的母猫从外面叼来食物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
宁惟羽守着那怀表和遗书,盼了许久,都没盼来“父亲”像个英雄降临拯救自己。
最后暴雨楼塌时,等来的是宁徽诏,充满温暖和蔼地牵住了他的手,敌过深秋的烈日,把他带回家族了。
宁徽诏给了他在宁氏堂堂正正立足的身份,又亲自教导他,可是宁惟羽始终没有忘记母亲说过的话。
“是我母亲一厢情愿付错了感情。”宁惟羽陷入黑暗里回忆着往事,整个状态却逐渐冷静得彷如是旁观者:“宁琛启已经在宁家娶妻生子,他的父爱只给宁商羽,半点都匀不出给我。”
裴观若很轻很轻回应他:“或许是上天给你的补偿,宁老爷子极其器重你,也给了你一切。”
提及这个,宁惟羽低垂眼皮,在暗光里凝视着拥有玲珑心肝的美丽女人,“我向老爷子要舟隆港口项目,被他拒绝了。”
裴观若手指无意识地顿了下,思绪也随着他的话迅速转了起来。
她跟宁惟羽之间是有契约的。
半年以内,裴观若表面上阳奉阴违在裴家假意是做了宁商羽的解语花,实际上,是跟宁惟羽暗中一拍即合的联手了。
她很清楚自己这副皮囊的价值性,也清楚哪怕如何傲慢的男人也抛不开七情六欲。
所以处心积虑地制造了初识场景时,宁惟羽第一眼见到她后,就想睡她。
裴观若也大方给了他睡的权利。
两人契约是在床上签下的,裴观若所求不多,她有能力,也有野心会里应外合的竭力配合宁惟羽谋取到宁氏极其看中的舟隆港口项目,故意从他这里,套现一点半真半假的内幕消息回裴家蒙骗过关。
如果按照计划施行成功,宁惟羽拿下这个项目为宁氏家族商业版图创造近年来最大的利益,且足以划分走宁商羽的一部分权力,与之继续分庭抗礼,各掌管半壁江山。
而她,也可以借着宁惟羽的势,带着母亲从裴家脱身,过上梦寐以求的自由人生。
或许林稚水得知真相后,会对她失望透顶,会不再动用她。
裴观若别无选择,她不想真的成为裴家提线木偶去出卖灵魂破坏林稚水的婚姻,只能绕过宁商羽,从宁氏众多子弟里,重新择一个最有狼子野心的。
现在宁惟羽拿不到这个项目话,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裴观若柔韧的腰僵了许久,好在她伪装的本事修炼得炉火纯青,极短的时间内,又掩饰了起来,眼尾微挑的弧度透着妩媚:“一直待着,是想在里面这样好好睡一觉,还是换个地方来?”
“我失败了,你还给上?”
宁惟羽眼底蔓延的血丝未褪,他所言的失败不是谎骗裴观若,当众失控之下自曝私生子身份,只是为了跟宁琛启扯上一点关系,而宁商羽又怎么会忍下这种报复性的耻辱,又有气病宁徽诏在先,种种罪行加在一起。
从今往后,家族核心圈恐怕是再也没有他这个私生子立足之地。
而裴观若对视着宁惟羽瞳仁里幽暗的亮光和血腥气息,仿佛伴随着黑暗一起淹过来,把她淋漓酣畅的从头到尾淹了个遍。
能不给又如何?
裴观若何止是不想给了,甚至是想扇他一巴掌。
这么好博取同情的凄惨孤儿出身,亲生母亲自尽换他回来认祖归宗,却没有得到过一天的父爱,也难怪宁徽诏想弥补他童年起就永久性留下的伤痛。
偏偏,为了一时报复的痛快,要拿来激怒位高权重的宁商羽?
裴观若身为私生女缘故,自幼学到的是示弱,以情制敌,如今宁惟羽已无利用价值,就当是打一场分道扬镳的炮好了,她心里这般想,嘴上却愈发的柔情似水说:“今日我们不谈利益,只谈这个……”
随即,那指尖也朝宁惟羽胸膛前松着两粒纽扣的带血衬衫内轻轻一点,仿佛有种温柔鲜活的力量缓缓地注入了心脏处:
“请把你的疼痛,都转移给我。”
“惟羽。”
“惟羽……”
宁徽诏从头痛欲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嗓子眼异常嘶哑,浑浊的眼睛睁开后,便看向悬挂床帐的床边,什么都看不太清,像轮回了半生,感觉坐在椅子上的虚影,时而像长子宁琛启,又像宁琛启的长子……又像宁惟羽。
直到一盏昏黄的落地灯被倏地点亮,光线清晰沿着侧面勾描着宁商羽的俊美五官,也间接无形中衬得线条像是雕塑般锋利。
宁徽诏脑袋枕着,足足盯了四五秒,好似才认出人:“商羽啊,我昏迷了多久?”
宁商羽筋骨修长的手指端起搁在茶桌上的药汤,语调淡淡:“大半日,宁惟羽被我教训了一顿后,离开老宅如今未归,爷爷想见他么?”
宁徽诏却静了一会儿:“舟隆港口项目让给他吧。”
“在宁家能者居上,没有把权与利益拱手让人的道理。”宁商羽冷漠神态透露出的疏离感很重,那双琥珀眼直视着宁徽诏:“这是十岁那年,爷爷当年亲口对我说的话。”
宁徽诏记忆很好,至今确实还记得,他在宁琛启意外遭遇空难去世后……动摇过想让患有性瘾这个罕见遗传基因的长房这一脉远离权势斗争,做个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哥。
所以,曾经有意为之什么都不教宁商羽,甚至在他从小不懂得收敛野心和锋芒,不甘于将来被他人主宰时,便说出了那句:能者居上。
室内气氛沉默片刻。
宁徽诏微微青白的脸色,对着自来态度强硬惯了的宁商羽,又说:“他向我索要舟隆港口项目作为补偿,商羽,整个宁家爷爷给你,项目给他……将来,你们兄弟怎么争斗,只要不伤及彼此性命,爷爷都不会过问。”
兄弟?
宁商羽神色不变:“他是宁琛启的私生子吗?”
宁徽诏继续默了几秒,低声:“如果你父亲在世,也会护他的,商羽,爷爷抱憾终身的事太多……宁惟羽姓宁,上了族谱,便这一辈子都是你兄弟。”
说到这,他眼底仿若有滚烫的泪意,转瞬又被暗色的光拂得几许模糊。
宁商羽不轻不重的把已经凉掉的汤碗放回原位,犹如他语调:“私生子原来在宁家待遇这么高?宁琛启死后都要拿来护他,您亲自教导他经商之道,如果当年不是来参加寿宴的林稚水懵懵懂懂助我一次,爷爷,我这个婚生子,倒远不如他高枕无忧。”
见宁商羽眉骨浮现出止不住的狠意转身离去,用一贯的傲慢态度,不欲多谈费时间。却把宁徽诏急到险些攻心:“商羽,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