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18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不去马黛琳?”

“不去马黛琳。我们可没有那些闲钱和闲情总往跳舞场里跑。昨天是我们吵完架又和好,所以才去消遣一回。”

他翻了个身,又不言语了。林笙侧身看着他的瘦削背影,见他将手臂向前搭在褥子上,肩头完全成了个锋利的锐角。看他的身体,他确实是个年轻的人,可看他的沉默,又像是很有些岁数了。

慢慢闭了眼睛,林笙也睡了。同室共眠了这些天后,她对他已经不再防备——单手握枪的睡法本来也不能长期为之,而且她和他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她看他现在对自己是不但没杀意、甚至也没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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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林笙忽然睁了眼睛。

眼前被褥陷下一片阴影,阴影上方支出两截子瘦骨伶仃的小腿,脚踝完全是一层皮包裹了骨关节。两条手臂交叉着抱了膝盖,手腕子的腕骨清晰支起,手指细长如竹。

目光顺着枕畔这一副手脚往上走,她强忍着没有变色。而他见她醒了,开口说道:“给我一些钱。”

她坐了起来,心是惊的,但头脑还没醒透,下意识的将台词脱口而出:“你还对我要什么钱?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了。这个家——”

话说到此,她忽然明白过来:“你要钱?”

他向她点了点头。

“前几天不是刚给了你一百?你又不出门,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严轻低头看着她,被她质问得很愕然:“你——”

“我知道那一百是你用英镑和我换的,你全花了也不是花我的钱。可你确实是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呀。”

他那钱是有地方花的,而且是很想花,可若是把心事一项项的罗列给她,又会让他有灵魂赤裸似的羞耻。再说她算哪根葱,什么时候轮到她来管他了?

上一个控制他的人已经被他打碎了脑袋,他不需要再来下一个。

她只糊里糊涂的问了他两句,就已经问出了他的羞耻和愤怒。他说:“你少废话。”

又说:“要么你给我换钱,要么我出去找别人换。你比较喜欢哪一样?”

林笙嗅到了他的烦躁气味,当即回答:“那你还是找我吧。”

他当即伸腿下床,窸窸窣窣的搬了凳子登高上远,将立柜顶上的小皮箱搬下来开锁取钱。林笙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悄声问他:“你不会是伤好得差不多了,想要拿钱出去——那什么吧?”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那什么是什么?”

“就是……吃喝嫖赌什么的。”

他在黑暗里笑了一声:“以我这个身份,出去吃喝嫖赌也很正常吧?”

“李思成当然是可以吃喝嫖赌的,可他吃喝嫖赌这一部分就不要你演了。实不相瞒,你一出门,我就心慌。”

“怕我一去不复返?”

“那只是其一,还怕你闯了别的祸。”

“我看着像是惹事生非的人?”

“你以为你只是惹是生非?你到底是把自己看得有多乖?”她坐了起来:“这样,我们做个折中。我可以给你换钱,多换些也无妨,但是不许你随便出门,如果要出的话,你提前告诉我,让我心里有数。行不行?”

他答:“行。”

“答得这么痛快,不是骗我吧?”

“不是。”

这句答得更痛快了,于是林笙狐疑的盯着他,可他那张脸冷硬光滑,发出笑声时都经常是没笑意,实在是让她看不出他的真假虚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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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时分,林笙来到了张白黎位于丁生大厦的办公室。

张白黎正等着她,一见她进门便问“怎么样”,她关严房门,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来:“你的情报完全准确,我昨晚在马黛琳等到了程英德,该讲的话也全对他讲了,最后他说他等我的消息。”

张白黎当即长出了一口气:“好,好,好,我们总算是打开了第一步。”紧接着他压低声音:“和那个严——思成一起去的?”

“当然。”

“他一直挺好的?肯听你的话?没出什么纰漏?”

林笙低头打开皮包,从中抽出一只薄信封:“他演李思成演得是没问题,只是这几天忽然闹着要钱。”

“啊?”

“不是伸手硬要。他自己有一些英镑钞票,要拿英镑和我换些法币,换多换少也不计较,要算经济账的话,其实是我占了他的便宜。可我越想这事越担心,他毕竟是个年轻小伙子,原来他好像很受他那个师父的压迫,现在师父没了,钱又有了,我怕他一时飘飘然,会无法无天。”

张白黎苦笑道:“他本来也是无法无天啊。”

“前些天他伤口疼,还是挺老实的。”

“那我们也不能为了让他老实就再给他一刀。我看啊,堵不如疏,他要钱就先给他钱,看看他到底是要钱做什么。万一他就是喜欢有钱的感觉,乐意坐在家里看着钱消遣呢?”

林笙想了想,随即大摇其头:“那应该不至于。他虽然年轻,但是看着有点无欲无求的意思。连跟我要钱的时候都是那么的冷淡。”

“嗐,你当无欲无求是美德?人生在世,没有没欲望的。一个人若是显着无欲无求了,那有三种可能性,一,他装的,二,他不想活了,三,他那欲求不在正道在邪道,邪得你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

“那他……”

“不是一就是三。”

“希望是一。”她把薄信封放到张白黎面前:“三十英镑。”

张白黎打开信封看了看,然后将个算盘放到自己面前,开始计算这三十英镑能换多少法币,一边算一边也说:“希望是一。”

第27章 不乖

林笙和张白黎在屋子里谈了两个小时,方才推门出来。这二位都是细致谨慎人,早制定好了的计划也会被他们反复的拿出来检查,之所以要这样没完没了的检查,也是因为张白黎之妻张太太不在这里。张太太心细如发之余、又兼目光如炬,头脑好似一架精密的机器。凡事只要能够通过她那机器的审查,基本就不会存在什么破绽。

但张太太不在跟前,他们就得自己查缺补漏了。

两小时后,林笙告辞离去。

从丁生大厦往家返时,她感受了又感受,无法确定自己身后是否跟着尾巴。无法确定也无妨,她对尾巴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不管它是否存在,她只管过她的日子。譬如出了丁生大厦之后,她且不急着叫洋车,而是先往前走,走进一家洋行里,买了半磅咖啡豆子,提着装了咖啡豆子的小网兜继续向前,她又从一家面包房里买了一小盒奶油蛋糕。将这两样收获在手指头上挂稳了,她才站到路边,安然的拦下一辆三轮车,坐上去施施然的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家是咖啡煮起来、蛋糕摆起来,很有点自己犒劳自己的意味,原因当然是太太又弄了点钱回到家。太太一边上楼一边唤先生下来吃点心,唤着唤着两人关了门。林笙这回从小皮包里拿出了一只厚信封:“这是五百块。除非你是要走,否则有这些钱,足够你零花的了。”

他接了信封就往那只印着“家用良药、誉满杏林”的帆布袋子里扔。林笙说道:“你倒是打开来点点数目呀。”

他答:“不用。”

她故意说:“其实只给你装了四百,那一百我自己扣下了。”

他这回看了她一眼,然后尽义务似的哼声一笑。

“冷笑什么?”

“不是冷笑。”

“那你哼的一声?”

“你刚才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她就是随口那么一逗,现在被他当成一个认真的玩笑,她反倒是怪尴尬的,仿佛当众讲了个无人领会的冷笑话,而唯一的听众出于同情、或者礼貌,硬是提起一口气,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捧场的笑。

“以后对他有话说话,再不胡扯了。”她暗下决心,做了结论:“他不懂。”

严轻在沙发椅上坐下,对她则是很宽容。

她显然是活得很有精神,而这类精神有余的人,往往废话也有余,总爱和人扯扯淡、逗一逗。她愿意逗就让她逗去好了,逗得再无聊一点他也能忍受,大不了不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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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观察着有了钱的严轻,就见他行动自如,那一道腰伤显然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这家伙倒是真够结实的,那一道伤口深得都需要缝针了,可也没见他如何大动干戈的休养,糊里糊涂的就好起来了。

身上无恙,手里有钱,并且怀揣着一肚皮无人知晓的蔫主意。对待这样的一位合作伙伴,林笙对他真是日益的拿捏不稳。不管他呢,怕他跑出去闯下什么弥天大祸,再把她的计划连累得夭折;管他呢,他又不是肯乖乖听话的人,他不受管。

林笙没工夫总陪着他坐在家里望天。享用过咖啡和蛋糕的第二天下午,她收拾停当,走到他面前说道:“我要出门见程英德去,开晚饭时要是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吃、别等我。”

严轻刚从后院溜达了一圈上楼,方才下楼去后院时,他看见她正在翻电话簿查找乘风轮船公司的号码,如今一听,想来是号码找到了,电话也打完了。

他答:“嗯。”

林笙已经收拾妥当,一手挽着一只银链子小皮包,一手拿着一支鞋拔子,她屈膝侧身低头下视,要将右脚的高跟鞋提上来,然而怎么穿都不顺利。严轻看她忙活得毫无成果,偏偏穿的又是一身紧俏旗袍,腰身下摆都窄窄的,让她是既蹲不下身、也抬不起脚。

于是他弯下腰,一手抓住了她的脚踝,一手将高跟鞋向上用力一托,让她的脚后跟终于归了位。

松开手直起身,严轻说道:“鞋太小。”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低头跺了跺脚,笑道:“不是小,是太新。穿着走两天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灵机一动,又道:“我最希望你好好的待在家里,可你如果一定想要出门逛逛的话,那我想委派给你一件差事。”

“什么?”

“你顺路买些糖果回来。要贵的、好的,像奶糖呀,巧克力糖呀之类。我们自己吃一些,再留一些摆盘招待客人。我打算过几天请程家人来做做客。”

他点点头,答了个“好”字。

林笙匆匆出门,心里有些得意。堵不如疏,他如果在家中实在是坐不住,那么她就给他找些活儿干,把他的心神占住。她留意过了,附近没有大的糖果公司,想把她要的那些“贵的”“好的”糖果买回来,也够他满大街找半天的。

走到街口坐上洋车,她向车夫报上了乘风轮船公司的地址。车夫拉着她穿大街走小巷,她将小皮包举到额角挡着阳光,额角还有些疼,不过今天粉扑得匀,刘海也松散,让人看不出那一点淤青。乘风比她想得要远,坐汽车来更合适,不过她和她那丈夫是一对关系微妙的怨侣,涉及到钱的事情,凭她的心机与身份,她稍微避着点丈夫更合理。

她琢磨着自己和丈夫的关系,应该是:又要让他知道自己还有钱,又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少钱。非得如此,才能吊得住那么个小吸血鬼丈夫。

她又想起了那个名字:志英。

小吸血鬼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在确定太太再无油水之后,已经不知所踪。而他那太太被冰冷河水激得大梦终醒,一个冷水澡洗得她死里逃生、成了新人。

真好,清醒了的那人是真有的,她是真醒了;糊涂着的这人是假扮的,是自己装的。

洋车这时停下来,她举目一望前方这幢高大建筑,看到了大门口那“乘风轮船公司”的金字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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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轮船公司,据林笙这么打眼一看,比程公馆那大车店似的一楼豪华体面得多。程公馆楼下那间大客厅随时可以改装为聚义厅,但这家占据了三层楼的公司却是颇有文明和现代化的气息,不说别的,首先从戴着眼镜的职员到徘徊在门口的保镖,全都是西装革履的打扮,绝无貌似匪类的形象。

她向门口传达室报上了姓名,说自己是来见程英德总经理。很快就有一名文雅青年下楼接待了她,这青年自称是总经理的秘书,总经理现在正在忙,所以要请林小姐到会客室里稍候片刻。

林笙听了“林小姐”三个字,感觉有些奇异。对于她家的情形,程英德如今已是最清楚不过,怎么还会按照未婚的身份来称呼她?难道是他看她那丈夫太不堪,所以单方面给她离婚了?

随着那秘书进了一间摆了沙发茶几的屋子,她含笑道谢坐下来。那秘书恭而敬之的退出去,先是招呼听差过来上茶,后是低声支使了个什么人,让该人上楼提醒大少爷别忘了三点有客。那人说大少爷还在开会,秘书嘁嘁喳喳了几句,自己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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