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28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有那么一种说法,说是一个人横死之后,灵魂会留在横死之地不得自由。这传言若是真的,那么,他想,师父就很不幸,因为程公馆内有浓烈的刀兵气,容不得孤魂野鬼作祟。

真是一个绝妙的死地。

想到这里,他咬着烟卷,忍不住幸灾乐祸的一笑。

枪杀师父是无预谋的,完全只是一种冲动、一个灵感,然而伟大的作品往往就是出于冲动和灵感。

这时,他听见程心妙轻声问自己:“你在笑什么?”

他答:“我看这里风景很好。”

程心妙一撇嘴,不以为然:“这里的地方太小,只适合造些盆景,哪里谈得上风景。若想赏心悦目,还是应该找个好天气,开汽车到城外去郊游,或许能遇到些真正的好风光。”

烟草气味散入晚风,她做了个深呼吸,说道:“给我一支烟。”

他掏出那盒香烟,连着烟盒一起递向她,她接过去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将烟盒塞入他的西装口袋里:“还要你的火儿。”

他把打火机也给了她,她不接,只说:“劳驾。”

他摁出火苗送到她面前,她口中的香烟微微一颤,已经就着火焰点燃。一转身倚了露台栏杆,她一手取下香烟,扭头面对了他:“笙姐姐正在和我爸爸谈论药品生意的事,你怎么不去听一听?”

“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她低头吸了一口烟,然后继续说道:“我看你的身手很不错,是练过吗?”

“没有。”

“那就是天赋了?”

他望着那架秋千,望得发痴,无暇回答她的问话。

她如今也习惯了他的古怪与沉默。用食指戳了他的手臂一下,她想要唤回他的灵魂:“喂, 你想不想找样事情做?也好有些收入养家糊口、担起你身为丈夫的责任?”

他这回正视了她,嘴里发出了啼笑皆非的一声——也说不上是一声“哼”还是一声“嗤”,反正像是忍俊不禁喷出来的。

他确实是感觉这事挺有趣:林笙为了打入程家,租房子找丈夫的闹了一大套,堪称是带着张白黎一起绞尽脑汁,结果不过如此,而自己无所作为,却也从程心妙这里拿到了一张程公馆的入场券。

他的一声笑,原本是这个意思,但程心妙听着却是另一个味儿:“怎么,你怀疑我是在说大话?”

他摇摇头。

“或者你认为我是要雇你做我的保镖跟班?”

他终于又开了口:“我不做事。”

“不想赚钱?”

他牢记着自己这个身份应守的本分,坦然回答:“我太太会养我。”

“太太的钱也不是好花的。”她的语气中带了恶意:“脖子会受苦哦。”

他望着秋千吸了口烟,正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程心妙恨不得给他一拳:“而且呢,虽然你和笙姐姐的感情很深,不过长辈们一直告诉我,说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是自己有本领最好。你认为呢?”

他答:“等她跑了再说。”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很好奇你会说什么。”

他以着李思成的身份想了想,结果是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随即,他又说了一句无比诚实的真话:“我们不会有那一天。”

程心妙从方才开始,和他便是越聊越不投机,到了此刻,她几乎带了愠怒:“噢,这样吗?那你和笙姐姐还真是情比金坚呢!”

他听出了她的咄咄逼人,又不知道如何招架,只感觉此地不可久留。扔了手里的半截香烟,他转身想走。程心妙见了,越发的来气:“站住,没许你走!”

对于这句话,严轻有严轻的法子应对,但他现在是李思成,李思成应该怎么办?林笙也没料到他会遇到这般情形、没教过他。既是如此,那就怪不得他要自作主张了。

他答:“我太太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

程心妙几乎被他这老实不客气的一句话气笑了:“呵呵,你是这么听话的一个人吗?”

他告诉她:“我现在要靠她养。”

然后他步入走廊,径自去了。程心妙瞪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冷峻而又不要脸的男人。简直是天真淡泊、不知羞耻!

这种怪人,若真是个废物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不是!

她永远记得他在马黛琳是如何带着她一路杀伐决断、死里求生。可他似乎是宁愿由着自己明珠蒙尘、锦衣夜行。

他不知道自己有英姿。

程心妙吸了一口烟,然后垂眸看那烟卷。烟是平常烟,气味清淡,但因为是从他的烟盒中抽出来的,所以也显得与众不同。

前方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她望过去,不见李思成,只见她大哥的高大身影一闪,进了起居室。大哥是刚回来的,这一趟必定是钻进去和那位笙姐姐共商他们那桩贩假药的大计,顺带着在爸爸面前表演一番,显得他也是有头脑和思想的,并不是给父亲做跟屁虫都做不好的大号笨蛋。而他们那药品生意一旦敲定了,必定要占据乘风的运力。统共就是那么多艘轮船,哪怕只是匀出一艘运药,也会耽搁和日本人的交易。

而日本人,高桥治,现在最认她程心妙,已经拿她当了程静农的对外代表。大哥给她和日本人捣乱,讨厌,可恨!而这药品生意是笙姐姐给他牵来的,笙姐姐也讨厌、也可恨!

不对,笙姐姐是更讨厌、更可恨!

然后她就很自然的想到:笙姐姐要是死掉就好了。

人死是没什么不得了的,只要自己和爸爸活着,别人都可以死,死绝了也没关系。如果是为了她和爸爸的利益而死,那就更是死得其所。

装了满满一船的劳工出海,到了目的地只剩下半船活人,这事是有的,而且不稀奇。

和她朝夕相处的保镖死在马黛琳饭店大堂里了,这也是有的,不稀奇。

别人的生死都不稀奇,况且如果死的是笙姐姐,那么大哥的新生意会受阻,更妙的是可以看看笙姐夫接下去的反应——他会怎么样呢?是趁年轻另找个新太太?凭他的怪脾气,恐怕难;还是投到自己麾下?等到再有别的女人招徕他时,他就冷冷的拒绝,说:程小姐会养我。

想想还怪有趣的。

手中香烟燃到了头,她回身将它向下一抛,在烟头出手的一瞬间“啊呀”了一声,因为发现楼下不知何时来了厉永孝。

厉永孝及时的向后退了一步,没被烟头烫了脸。他向上问:“二小姐晚上出门吗?您订的新汽车到了,如果晚上出门,我来做汽车夫。”

程心妙对于新汽车没什么热情:“不出,晚上在家里吃饭。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厉永孝举起手,拎着的是一只由细铁丝串鲜花编成的花篮子:“我刚才在外面,看见有人卖这个的。二小姐还喜不喜欢这东西了?”

程心妙笑道:“喜欢,你把它送到西楼去,找个地方挂起来。”

第42章 很好

十多岁的程心妙读中学时,是二十出头的厉永孝每天开汽车接送她,那些年街头常有卖鲜花球的,小贩用细铁丝穿了晚香玉之类的芬芳花朵,编成花球花篮,花球居多,小的可以被摩登女郎系在身上,大的可以挂在家里散发香气。

程心妙喜欢这些玩意儿,见了就要买一只大的带回家。买花球时总是在放学路上,而她不是读书种子,在学校里坐得受罪,放学路上也往往是她最活泼的时候,是倦鸟出笼,要对着厉永孝快乐的拍翅膀。厉永孝的汽车里总散落着花瓣和点心渣子,那也全是快乐的遗迹。

所以她看阿孝是“自己人”,厉永孝对着她,也不全当她是主人或者小姐。在世俗所定的身份和名目之外,他对她还另有一份感情。

那感情怎么说?说不出。反正就是你快乐的跑出来,我快乐的迎上去。我们一起回家,回家路上,买一簇花。

走去了程心妙所居的西楼,他将那花篮挂在了客厅窗前。后退一步看了看,他上前又将那花篮正了正。

整座程公馆里,能随意在西楼内走动的男子,除了程静农和程英德,也就只剩了他厉永孝。程心妙不抗拒他,程静农对他也不提防。他知道二小姐已经很有成为程家继承人的可能——即便不是全部继承,也绝不会空着手离开程家。

所以对于婚姻问题,二小姐要么是干脆的不婚,要么是招婿入赘,总之是不会外嫁。

如果要嫁,那么她早到了年龄,就算程家没有女主人,做父亲的也会张罗着为她择婿,哪能全家上下一起对这问题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厉永孝并没有奢望着能够成为程家的“婿”,但他想如果他就一直这样鞍前马后的为二小姐效劳,那么再过五年、再过十年,自己必然会成为二小姐身边独一无二的心腹。到了那时,只要二小姐身边没有能超越自己的男人,自己就算没有名分又有什么关系?

对着程心妙,他不争,也不是因为程心妙是程二小姐。他私下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最后结论是即便程心妙不是程静农的女儿,只是个普通姑娘,那么他对她也还是不争。

她简直是他看着长大的,看她进小学,进中学,她长大,他也长大。他对她只能是好,他和她争什么争?

挂好花篮,出了西楼,他见天色暗了,而主楼的餐厅里亮了吊灯,是程静农正在招待林家的小姐吃晚饭。

他又想起二小姐傍晚在二楼露台上和林小姐的先生说悄悄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二小姐低头看见他时,面孔似乎还残留着怒色。

二小姐向来不对人耍小家子脾气,对待外人更是继承了她父亲的衣钵,喜怒不形于色。可对待那人是怎么了?

那位先生倒是和二小姐年龄相仿,摩登的程度也相仿,至于相貌,厉永孝回忆着,认为他好似一只男性的狐狸,有种邪相。

*

*

晚餐吃到了尾声,饭后甜点是林笙带来的奶油蛋糕,谈话内容则是海阔天空、不拘一格,从林笙为了那日程心妙所携来的昂贵礼物道谢开始,一路是信马由缰的往下聊。

程静农挺爱和孩子们闲聊,遗憾的是没有那许多闲工夫,蛋糕只吃了一口,便被事务绑架着出了门。程心妙大谈最新的好莱坞惊险动作片,说那里面有个美女角色,长得有点像笙姐姐。

她没说的是那美女最后被坏人掳去杀了。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幕,因为那美女非常蠢,遇险的时候就只会大喊大叫、吵死个人。现在她颇想把这个笙姐姐也杀了,因为她现在看着也挺蠢,为了一点卖药的小钱围着自家人团团乱转,愚蠢之余,又非常恶,用金钱控制他,用狗链子拴他,这是旁人看见了的,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她对他还使了多少变态的手段。

想到这里,她挑起一叉子厚重的奶油送入口中,同时扫了“他”一眼,就见他以一种检查的姿态,垂眼将叉子扎入蛋糕里,检查了半天,叉起一点点送进嘴里,然后把叉子往蛋糕上一扎,不吃了。

蛋糕很美味,她吃饱了都还爱吃,然而勾不起他的食欲。可见他也不是故意的给她甩脸子,他是对世间万物都冷淡。

一定是被他女人摧残的,他十几岁就被她拐跑了!

她咂摸着奶油的滋味,心里越发的想把那个女人宰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没什么负担,如果别人可以死,那么林笙当然也可以死。只是应该如何安排她的死呢?常规的方法当然是暗杀,明杀不行,她毕竟是林伯伯的女儿,而林伯伯当年对父亲有恩,自己不能败坏父亲的那有情有义的好形象。

暗杀也不容易,暗杀需要技术,而她手下似乎没有这一类的人才。阿孝倒是足够的心狠手辣,而且最听她的话,但他有没有消灭林笙于无痕的本领呢?不好说了。

一旦暗杀留了马脚,父亲又会不会怪罪于她呢?毕竟她这暗杀的动机和目的都有点上不得台面,而父亲虽然肯定不会让她给林笙偿命,但如果这行为显得自己愚蠢无聊了,那也不可以。

她最怕父亲对自己失望。父亲是她的偶像,父亲对她失望,等于神罚。

她筹划得出了神,等回过神时,发现餐桌上已经换了话题。程英德正在和林笙大谈天津。

“什么?”她没听懂,插嘴问道。

林笙笑道:“说的是想去天津看看药厂,看一眼总能更安心些。阿妙妹妹,你去不去?不是要你去看药厂,是要你去玩一趟,权当是旅行。”

程心妙转向程英德:“大哥去吗?”

程英德摇摇头,他信奉的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无必要,他连上海都不会出。虽然他认为自己并无罪孽,但谁让他是程静农的儿子呢?敌人们若是始终杀不了老子,也许就要把枪口调转向儿子了。

“我大概没时间。”他答:“到时候让龚秘书去一趟。”

程心妙猜出了他的顾虑,心中暗笑。和做大哥的相比,做妹妹的确实是更有父风,信奉的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是亡命徒的思想,但却又不是能够学来的,天生信就信,天生不信就不信。

她一听药厂二字就烦,但是没有把话说死,只答:“我现在还说不准。”然后一笑:“反正你们把出发的日子告诉我,我若是想去,立刻就去了。”

“还有火车票呢。”林笙提醒她:“从南京到天津的火车,买包厢票要提前想办法。所以你总得提前两天做决定才行,好给你定票。”

程英德笑了笑:“票不是问题,让龚秘书去弄。”

林笙笑着向后一靠:“嗳哟,我忘了这里是上海了,还当是刚到天津时,举目无亲,买火车票要去票房子排长队。好容易加钱买到一张包厢票,乐死了。”

程英德点点头,像是同情。而程心妙冷眼旁观,忽然发现他对笙姐夫一直是视而不见,目光向来是射到笙姐姐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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