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31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他反问:“你不是在和我说话?怎么自己睡了?”

她这才明白:他可能一直在等着自己的下文,然而自己说睡就睡,连声招呼都没对他打。

以着又困倦、又抱歉、又懵里懵懂的心情,她含糊答道:“不说了,怪困的。”然后为表抚慰,她伸手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睡吧,明天见。”

她这一胡噜也是毫无征兆,手掌都滑过他的短发了,他才反应过来、想要格挡躲避,可惜为时已晚,她的手已经垂落下去,她的呼吸也恢复深长。

忽然被人拂乱了头发,他几乎有些生气,可林笙的手垂在他近前,感觉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带着一点雪花膏的甜香气,似乎又不像其他人的手那样可厌可憎。

但他还是有点生气,更准确一点的讲,是烦躁,好像自己还是被骚扰了、被玷污了。

轻轻抓住了那只手,他试探着握了握,又探头凑上去嗅了嗅,最后整个人朝着那手挪了挪,他抓着那手放上自己的头顶,抚摩了一下。

这手确实是热烘烘的、软绵绵的,干净温暖,带着甜香。脑袋被这样一只手摸一下,应该不能算是受了玷污。

他心里舒服了些,怒气随之消散。将那只手放到床上,他躺下来,原谅了她。

与此同时,闭着眼睛的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激怒了他,想的是往后对他还是要讲一讲男女大防、再不能胡噜他的脑袋了。

他抓了她的手嗅气味时,她真以为他是要亲她一口。真亲了她也只能暂时装睡,要不然怎么办?把他当流氓打一顿?她又怕把他打跑了。

他的伤早好了,又有钱,天涯海角都去得,现在还能耐着性子留下来陪她演戏,已经算是他有仁有义。

*

*

一夜过后,又是新的一日,新的一日,也有新的内容。

张白黎跑了一趟乘风公司,当面向程英德道了谢,道谢之余,又给程英德出谋划策,提了不少的建议,全是用来对付吴连的,可见他为了那点消炎药粉的利益,已经彻底拜倒在了程大少爷的西装裤下。

程英德则是和妹妹算起了账,想知道妹妹和日本人之间的交易往来,到底占去了乘风公司多少运力。结果一算之下,他发现乘风的总经理虽然是自己,但妹妹一直随意调用公司轮船,一问起来,她就搬出日本人做挡箭牌,仿佛她那些烟土和人口的生意事关外交似的。

程英德想再深究,她已经不耐烦再奉陪下去了,动辄就让他去问爸爸——天津的高桥治起初可是爸爸的朋友,要不然她认识高桥治是谁?如果大哥要和日本人一拍两散,那这话不必对她说,和爸爸商量就是了。大哥想要效仿慈禧太后对所有的外国朋友一起宣战,也随便他,反正她是无所谓的,她只听爸爸的话。

兄妹二人没能达成共识,但也依然保持着和气。只是程英德暗中很遗憾,遗憾妹妹那天没有在马黛琳被乱枪打死;程心妙则是比较的慈悲为怀,没想让他死,只盼着他忽然生个什么大病、残了或者傻了就好了。反正他本来也不聪明。

而在这两位各怀鬼胎之时,程英德接了个电话,是他那龚秘书打来的,说是已经订好了北上天津的火车票。程心妙伸着耳朵听见了片言只语,等程英德挂断电话之后,便问:“你们真的要去天津了呀?”

“当然,这还能有假吗?”

“都有谁去呢?”

“林笙一家,还有小龚。”

“都说笙姐姐和笙姐夫感情不好,可他们还不拆伴呢,去哪里都是一起。”

程英德没回答。

程心妙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将自己蜷曲的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大哥,你认为这个药品生意,真的能做成吗?”

“让龚秘书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抬头对着他一撇嘴:“如果吴连和药厂都没问题的话,那你发财带我一个,我私人也要入一股子,行不行?”

他微微一笑:“你原来不是嫌这生意挤了高桥治吗?”

“本来就是嘛!所以我才不能白白吃亏,必须要凑个热闹、从中赚它一笔。”

“行,只要你想,怎样都行。”

“龚秘书是你的代表,那么阿孝就是我的代表。不过阿孝不和你们一起出发,我还要留他做点事情。你们走你们的,阿孝迟两天再上火车往天津去。”

“有龚秘书一个还不够?”

“顺便再让阿孝去见一见高桥治。高桥治还嫌我们送过去的劳工太少呢,说是想让我们加多人数。这回让阿孝去告诉他吧,不减少就不错了,还加多?不加了。”

程英德不置可否。程心妙的人他管不了,她一定要派她的心腹去天津凑热闹,他无所谓、不干涉。

第46章 可爱

在《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中,林笙蹲在一只敞开的皮箱前,施展整理术,将大小行李分门别类,大行李放着,小行李嵌着,互相交错,码得一丝空隙都不留。

将一双拖鞋贴边塞进去了,她拍拍手,问严轻:“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拿过来,我给你放。”

严轻在留声机前席地而坐,听闻此言,他对着留声机没回头,只向旁抬起一只手,手指尖挂着那只“誉满杏林”的帆布袋子。

她每次见那袋子,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带着它做什么?”

他手指轻轻一甩,将那袋子甩进了箱子里。袋子还有点分量,林笙打开袋子向内看了看,就见里面装着一把匕首和一卷钞票。匕首有鞘,倒也罢了,那钞票就只是松松的卷着,丢了一张都不知道。

她想了想,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荷包。这荷包也是粗帆布制的,一面印着”怡然舒适、幸福安康”的红字,是她前天闹胃痛,到附近药房买了一小瓶胃怡舒。而那药房仿佛和某家布厂有合作似的,存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帆布口袋,一有大酬宾的活动,就把药品放进印着广告语的口袋里售卖。而这些口袋全是布质厚重、针脚细密,质量极好,好像比那药品本身更有价值。

林笙手头没有闲置的皮夹子,于是将那卷钞票重新卷了卷,塞进了那只小荷包里,再将荷包口的抽绳拽紧、系成了个蝴蝶结。

荷包和匕首放在帆布袋子的最底层,再将帆布袋子卷一卷,和拖鞋一起塞到皮箱一边。

“带归带,”她说:“但我希望它用不上,你别动那些大额的钞票,更别动刀子。零钱我有,一会儿给你几十块。”

“好。”

她心情不错,话也多了起来:“问你一句,不爱答可以不答。”

“问。”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他盯着留声机的黄铜喇叭,一时没有回答,但也不是深思的模样,只像是被她问愣了。

她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的道:“我最北到过哈尔滨,最南到过江西,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吧。”

他这时说道:“我不记得了。”

她想起来,他说过他已经把童年的一切全忘怀。她始终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还是避而不谈,不过她决定信他,他说忘了,就是忘了。

“坏记性。”她开玩笑:“等不到冬天,你肯定连我是谁也忘了。”

他也一笑:“不知道。”

随即他问她:“你会记得我吗?”

她听这问题简直好笑:“到老都记得。”

他低低的“嗬”了一声,分明是认为她的言语太夸张,这么夸张的谎言鬼才信。她当即有些不服:“本来就是么!你一出现就是威胁我,紧接着又是让我着急、给我捣乱,单凭你这个出场,我也没法忘了你。”

“全是坏处。”

“开始的时候可不全是坏处?好处是你后来才一点一点显出来的。”

“既然有,怎么不提?”

“现在你的好处比坏处多,我总不能每天都这么蹲在你跟前夸你一顿吧,听着怪贫嘴的。放心,我记着呢,等到最后汇个总,狠狠夸你一大通,让你和我道别的时候,都乐得合不拢嘴。”

说着,她抬手顺着嘴角往耳根一划:“嘴咧这么大,像鳄鱼似的。”

他微笑着转向黄铜喇叭:“才不会。”

她将箱盖一合:“你看你现在就在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笑起来了。如果给你几句好话,你说你会不会笑成鳄鱼?”

她一边说一边嘁哩喀喳的扣上了皮箱暗锁。起身拎着皮箱晃了晃,皮箱如同顽石,里头一点声响都没有,可见她这箱子确实是整理得扎实。

“明天就去天津喽。”她低声说,像是很放松的喟叹,但是谈不上多高兴,因为到了天津又是一关。吴连恨透了日本人,愿意去帮一切肯抗日救国的力量,但他终究是不“专业”,她怕他出纰漏,想帮忙又使不上劲,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她和吴连是互不相识的关系。

*

*

盘算着去天津的人,此刻也有程英德,也有程心妙。程英德虽然知道龚秘书是得力的干将,但对方毕竟是第一次代表自己出行,而这次药品生意已经惊动了父亲,所以又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里的“成功”,不是说他非要把这桩生意做成,而是不管成与不成,都绝对不可以出乖露丑。如果吴连那边是有利可图的,那他就要当机立断、取利到手;如果吴连那边是谎话连篇的,那他也要当机立断、退步抽身。

暗地里,他知道龚秘书是机敏的,头脑比自己更灵,但他还是对着这青年人嘱咐了又嘱咐——还是那句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而程心妙没有兄长的紧张与严肃。坐在西楼的起居室里,她摆弄着一支香水百合。这花开得盛大,而她加小心擎着它,又看它美,又怕它将花粉沾染到自己的白色长裙上。

厉永孝走进来,起初是站着对她打招呼,后来看她面色和悦,看花看得双眸闪闪发光,便忖度了一下,在她斜前方的单人小沙发上坐下了:“我听说,二小姐是想让我再去天津一趟?”

“对。”

“是上次有事情没说完全、让高桥治对您有误会了?”

“不是,高桥治那边现在还没什么动静,不过我想很快他就会有反应了。大哥的药品生意一做起来,一定会占用原来运送烟土和劳工的货轮。”

厉永孝看着她,是个等候她指示的姿态,其实既是等候、也是欣赏。

他看她美得简直是邪门。

她继续仰脸看着那长长百合的花萼,卷曲长发中分着披散下来,显露出了她明净的额头、稚气的鼻子、以及翘着一枚唇珠的上嘴唇。

“所以我要赶在高桥治有反应之前,让你去把这边的局势对他说明一次。”她在花下将脸向他一转,下颏划出翩然的弧线,漆黑的两道长眉下,是她影沉沉的、微暗的两只大眼睛。她的身体是很健康的,但有时候眼皮的颜色会发暗,像是上过了舞台妆又没卸净,也像是有病态。

厉永孝盯着她问:“是对他敷衍安抚?还是完全如实说?”

“如实。”

“如果高桥治要求我们设法——”

“我没办法,他要办法,让他去想。”她将百合花往面前茶几上一掷,随即懒洋洋的向后靠去:“我下面这句话,你也如实的告诉他。做人做到爸爸这般伟大,程家就不只是程家人的程家了,凡是和程家有关系的,都沾程家的光。现在程家内部出了一点小问题,沾过光的人,当然也该出力,全指望我一个人算什么!”

“您是说让高桥治去对付那个吴连?”

“让高桥治看着办。”

“只怕他办不到。因为吴连在天津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能动,日本人早动了他,何必还要等到现在。”

“我不管,随他们的便。反正我和大哥说好了,药品生意要是能行,我也会入一股子。管它钱多钱少,赚点是点,我是不会陪着高桥治哀叫的。”

“是,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还有一件事。”

“您吩咐。”

“我想让你给我杀一个人。”

厉永孝未动声色:“谁?”

“林笙。”

“是那个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林小姐?”

“对,你知道她的模样吧?”

“那晚我倒是见了她一面,下次见应该也认得出来。只是我想问问原因,是她冒犯了您吗?我看老爷子对她的态度还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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