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他看着她,摇摇头。
她又轻声说:“闭眼睛,再睡睡。”
他答:“睡够了。”
林笙挺直身,从床旁桌上端来一只搪瓷杯子,杯子里是半杯凉开水,放着一只白铜勺子。她用勺子舀了一点水送到他唇边,他形状姣好的嘴唇如今变成了苍白干裂的模样,昨夜他失血过多,让他立刻有了病容。
一小勺水对他来讲太少了,一勺一勺的喝也太慢了。她一个没留意,他竟是直接坐了起来,从她手中夺过杯子,仰头几口喝光了水。林笙急得要推他又不敢推:“怎么起来了?你还有伤呢!”
一边说着这样的话,她一边想起了他初到自己身边的那几天,那时候他也是带着伤的,那伤也不轻,但那时候她就没想过他是不是会疼,只想着要和他划清界限、要把他赶出去。
他把杯子给了她,自己躺了下去:“小伤,没事。”
随即他扭头又去看她:“你呢?”
她笑着摇摇头——她那点碰出来蹭出来的浅浅皮肉伤,和他一比就全都不值一提了,她那才真是小伤。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把我藏起来,自己冲下去?”
“没想什么。”
她的声音又低了些:“拼了命要救我呀?”
“不知道。”
她垂眼一笑:“我看就是。”
他也尽了力量去回忆昨夜情形,可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当真是记不清楚了。
他说他“没想什么”、他“不知道”,她不相信。她不信他,但他信她。
他答:“你说是,那就是。”
她抬眼看他,又是一笑,看他又是一目了然的一张白纸,又是无法言喻的一种怪物。可她对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是催促他闭上眼睛,趁着现在安静无事,再睡一觉。
他不困,但依言合了眼皮。半边身体,尤其是从右肩到右小臂,全都疼得像是被架在了火上慢烤。他耐心的忍受着,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要么好起来,要么疼到死,总而言之,苦难不会持久,上天总会给他交待。
恍惚眩晕的感觉又来了,有人逼近到他眼前,用惊愕的目光看他,仿佛和他久别重逢、万没想到他会是他。可他在这人世间是没有亲朋故旧的,认识他的人,往往都是他杀戮的对象。是杀戮的对象,却又没有死,还能用惊愕的眼睛看见他,那就很不好。于是他的手中凭空多了一把匕首,他抬手一刀抹过去,然而刀锋划过空气,那双眼睛消失了。
他猛地醒过来,吓了林笙一跳。林笙问他:“做噩梦了?”
他缓缓转动黑眼珠,盯了她答:“我好像被人认出来了。”
“昨夜的黑衣人?”
“其中的一个。”他答:“好像。”
“他逃了?”
“逃了。”
“知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缘由才会认识你的?你原来和你师父在天津做过什么案子吗?”
“杀过人。”
“什么人?”
“日本人。”
“日本什么人?”
“一个将军。”
林笙睁圆了眼睛:“你和你师父还干过这事?”
“只要有人付钱。”
只要有人付钱,他们谁都敢杀。他师父对着他读《圣经》:太阳照好人,也照恶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他的师父并非宗教徒,而是以神自居,又把自己所有欠乏人性的冷酷表现,都归为神性的一种。天地不仁,他也不仁。
他是他师父的得意高徒,差一点就能学成出师,可惜又始终是还差了一点火候,因为他在精神陷入高压时会有自保式的恍惚,面对痛苦场面时会有逃避式的失忆,他还能听出音乐旋律的美妙,还会看出那矮跟鞋印的可爱,还要把一个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女人藏到床底,独自迎着枪与子弹杀出去。
如此细细数来,他岂止是差了一点火候?简直是差得太多。
然而无所谓,他不是个有思想的人,他头脑的底色是空茫。依然望着林笙,他说:“你随便出去做点什么,给我几分钟时间,我走。”
“走?”她看着他:“走什么?哪里去?”
“如果真有人认出了我,我会连累你。”
她皱起眉头,“呵”的笑了一声:“噢,我好好的一个丈夫凭空消失掉,我就不会被人怀疑了?”
话音落下,她忽然发现自己那一声笑非常的像他。
他问:“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认不认的现在还是两说,你也只不过是怀疑而已,兴许你怀疑错了呢。现在你就是好好养伤,巡捕过来问起昨夜的事,你就说你全忘了,如果怕露馅,那干脆一言不发,只说是吓坏了。反正那种情况根本就没法解释,谁家的普通夫妻俩能打倒那么多荷枪实弹的匪徒?解释不了,索性不解释,顺便把水搅浑。反正我也往里面留了个炸弹,要是留得好了,也够他们内讧一阵子的了。”
他摇摇头,意思是没听懂。
“不懂没关系,你等着瞧吧。”她抬手拨开他额上的一丝乱发:“我总觉得我们最近没惹下过什么杀身之祸,就算要杀,你和我也不值得这么大的场面。我们又不是程静农,或者程英德。”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她不是程英德,但她和程英德有关系,正是因为她的活动,程英德才会派了代表过来。
这其中的线索,目前捋不清,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甚至都不能发电报去向张白黎讨主意,越是到了微妙关头,她越得把她林笙的这个角色演得准确生动。
张白黎不在跟前,张太太虽然离得近,但也完全不敢联络,她抱起一只膝盖向后靠去,看自己身边如今就只剩了一个他。
有他也行的。
*
*
厉永孝坐在高桥治面前,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他让高桥治派人去解决掉林笙和她的丈夫,高桥治当时满口答应,事后从程公馆内的尸首数量而论,也可见高桥治对于此项任务的确是没有敷衍。那么问题就来了:高桥治派去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林笙他是亲眼见过若干面的,林笙那个小白脸丈夫看着也不像世外高人,而高桥派去的都是军方训练出的特务,这许多人杀那两个,怎么可能会是一个都没杀死?这让他回去又怎么向程心妙交待?
程心妙直接下令的对象是他,程心妙是让他去“处理”林笙,管他后来又把这任务外包给了谁,反正任务未完成,二小姐就一定要找他说话。
他感觉高桥治的人马能把事情办到这般稀烂的地步,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他这边刚要对高桥治发难,高桥治那边先开了口:“林笙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是哪里人?”
“他叫李思成,什么都不做,据说一直都是靠他老婆养着。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大概是北平?我听人说他和他太太当年就是在北平认识的。”
他观察着高桥治的神情:“他有问题?”
“我的一名部下昨晚看见了他的脸,感觉他很眼熟。”
“眼熟……什么意思?”
“他很像我们正在抓捕的一名刺客。去年年初,古川大将在天津遇刺,他很像是刺客之一。”
厉永孝没言语,等他的下文。
高桥治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昨夜程公馆楼内只有他们夫妇二人,而我派了两拨人去。第二拨是在外面看见第一拨迟迟不出来,才冲了进去支援,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他们冲进去时,第一拨已经全军覆没。认出李思成的那家伙说,当时不是他们寻找李思成,而是李思成埋伏在一楼,主动向他们射击。而他们在发现李思成的相貌酷似那名刺客之后,因为无法判断楼内是否藏着一整个的刺客组织,所以才临时决定撤退,以免这第二批也全军覆没。”
厉永孝因为太震惊,以至于依然是无话可说。
高桥治此刻无意和他玩什么语言的游戏,一切都是实话实说:“无论我的人是否认错了他。事实摆在眼前,一个如你所说的——无所事事的年轻男人——会有可能在昨夜的剿杀中生还吗?何况他还不只是生还,他还进行了反杀。”
厉永孝从面前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然后给自己点了火:“林笙呢?她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也够厉害的,能够在昨夜那种情况下,翻墙逃出去喊巡捕。不过如果是有李思成那样的丈夫作掩护,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女人,倒是也能办到那一点。不过有着那样丈夫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她正常了吧?”
厉永孝深吸了一口烟,只觉自己的脑壳里也是烟雾缭绕。
他来天津的主要目的,乃是执行一场桃色的情杀,捎带手看看热闹,方便的话,再捣捣乱——仅此而已。
但事实是他和高桥联手制造了一起失败的、轰动了全天津的大血案,又发现了林笙好似不是简单平凡的林笙,李思成更是暗藏玄机、绝非众人印象中的李思成。
事情忽然复杂了!
第55章 连环扣
厉永孝从头开始思考。
那位林小姐携夫在程公馆初次亮相时,他不在场,没能目睹,但林笙的出身来历他后来是全打听明白了的——他自己打听了一些,程心妙告诉了他一些,所以他对林笙的了解,并不少于旁人。
林笙本人并无多少特别之处,不见有闪光点,同时也不讨人厌,反倒是她那个沉默寡言的丈夫更能勾出人的议论。林笙单坐在那里侃侃而谈时,看着是个颇有体面的少妇,但一和这位丈夫走在一起,二人看着就好似一段丑闻。至于这段丑闻当年是怎么发生的,则是无人说得清楚,但又都能讲个大概:林小姐那年离家出走,从日本走来了北平,在北平的跳舞场里遇见了当时还是中学生年纪的李思成。试想这一见钟情的两方,一方是中学生,另一方比中学生大三岁,能钟情出什么圆满结果?又因为林小姐实在是比这丈夫年长三岁,所以在舆论上她要吃些亏,即便这些年她是单方面的将丈夫养育成了人,可外界还是认为当年是她拐了她的小丈夫——眼光也不行,好不容易拐一回,也没挑个好的。
林笙好像就是这点事,说起来不大好听、但挺好笑,说是丑闻,但也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也没谁拿她两口子当成坏人看待,老爷子对她还是格外的看得上。
厉永孝认为林笙——起码在身份上——应该问题不大。老爷子也不傻,总不会来个女人自称是林一虎的女儿、他就立刻相信。老爷子认为她是,那她应该确实就是。
但李思成呢?老爷子调查过李思成吗?
厉永孝认为未必。
如果换了他是程静农,侄女一样的故人之女投奔而来,那么只要侄女真是侄女,就没理由再去研究侄女那丈夫的真伪。
其实他原本也可以不去深究此事,任务失败就失败了,他本来也不是百战百胜。可他现在又是不管不行,因为二小姐对那个李思成怀着兴趣,而李思成没有死、迟早还要回到上海。
他绝对不能放任那么一颗定时炸弹接近二小姐。
好在他现在人就在天津,离北平相当近。李思成和林笙不是在北平相遇的吗?那他就从北平查起,先找一找李思成的家和亲人。
可未等他开始行动,龚秘书那边先行动了。
龚秘书从巡捕那里得了一些消息,他不等把这消息焐热,也没对厉永孝提一个字,直接将其整理成简洁电报、发给了上海的程英德。
这消息的内容和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有关。留下来的那些尸首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特征,他们的武器也全是军火贩子手中常见的货色,他们没有文身,没有特殊的疤痕,只从他们手指的硬茧上,可以判断他们是常年用枪的人。
可检查到最后一具尸首时,巡捕们找到了大线索。
线索是挂在脖子上的一枚护身符。护身符由棉布缝制而成,早被血浸成了黑色,但因为上面的文字是用丝线绣出来的,所以依然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御守”二字。
巡捕们面面相觑,万没想到会从这些黑衣刺客身上,找出日本人的玩意儿。可这话就说不通了,谁不知道程静农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日本人怎么会大规模的跑去他在天津的别庄里杀人?要说是程静农和日本人内讧了、闹翻了,可程静农本人又没来天津,日本人这么一闹岂不是打草惊蛇?抑或是故意要这么干、给程静农一个警告?
案子查到这个地步,就不是巡捕们能够查出结果的了。巡捕们立刻将发现往上报,让总捕头那一级别的大人物去找日方抗议和交涉,又有人暗地里透风给了龚秘书。
龚秘书生平第一次代表大少爷出远门,本来已经把公务办得相当周全漂亮,如果一切都这么顺利下去,那么大少爷未来极有可能将这爿生意交由他来负责。哪知道就在即将离开天津之际,程公馆里闹出了这么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
他昨夜是到吴公馆打牌去了,如果他没去呢?抑或是如果他提前回了来,正和那帮刺客撞上了呢?
就算那帮刺客是打听准了昨夜那宅子里只有林笙和李思成两个人,就算刺客那一趟专门就是去杀那二位的,那也像是一场杀鸡儆猴。
龚秘书正顺着“杀鸡儆猴”这个方向往下琢磨,巡捕房那边就来了消息。龚秘书脑筋一转,从刺客的身份疑似日本人这一件事,瞬间想到自己刚代表大少爷接触了日本人的眼中钉——吴连。
龚秘书一方面感觉日本人这么干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己非得这么推理、才能推得通。而无论真相如何,他都没有侦查的本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拟好电文、写清现状、发去上海。
而在他落笔之时,吴连那边派来了四名保镖,专门保护龚秘书一行人。龚秘书感觉颇温暖,一颗心也安定了许多,以至于有了闲情,想去医院探望林笙与李思成——他还不大清楚那两口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只听说李思成当时是以一敌十、大杀四方,护了他太太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