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49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你还是有胆量。”

她站久了会头晕,所以若无其事的后退一步,坐到了那张木板床的床边:“不敢当。不过如果你们只是要钱的话,我当真会少怕许多。前几年租界里不是常闹绑架案吗?破财免灾,不算稀奇。”

然后她好奇似的对着对方歪了歪头:“我看见你们的脸了,所以建议你们拿了钱后就立刻消失,不要再回上海。当然,你们也别想杀我灭口,我爸爸吃个哑巴亏,生气一阵子也就罢了,可你若是杀了他的女儿,那他对你们一定会追杀到底、不死不休。”

他笑了,问道:“程静农很喜欢你,是么?”

“不是喜不喜欢的事。”她答:“不喜欢也是要这么办,否则他面子上下不来。你应该能明白,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讲,面子比天大。”

紧接着,她上下打量了对方:“你看着可真不像个绑票的。”

“是的,”他答:“我的确是不专业。”

这一句话拉响了她心中的警铃——她希望对方是专业的绑匪,希望对方绑了她只是图钱。这么体面的一个人半路出家去绑程二小姐的票,这太异常、太不祥。

但她依旧不动声色:“那你做什么比较专业?”

“我做维修工人比较专业,比如修一修机器、连一连电线,”他思索着回答:“之类的。”

“那你一定读书读得不错,听说要学那些本领,是要考进专门学校里学习才行的。”

“我也不敢当,凑合而已。”

程心妙盯着他,忽然换了试探的语气:“我得罪过你吗?”

他摇摇头。

她又问:“那是我爸爸得罪过你?”

他答:“你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

程心妙信他的话,她父亲杀过不知多少个人的父亲。

“那,你绑架我不是为了钱,而是要报仇?你要杀了我?”

他审视着她,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你和你父亲之间只能选一个活下去,你希望是谁?”

程心妙登时哑然,片刻之后才答:“父亲。”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举枪瞄准了她的眉心:“也可以,那就按你说的办,你去死,换你父亲活着。”

程心妙不大会用枪,但她清楚的看见他将食指勾上了扳机,食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当真是在用力!

“不!”她抬起双手摆了一下,声音尖锐起来:“不——”

然而枪声还是响了,响在楼下,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门口那人登时扭头向外望去,望了一眼过后,他后退出去猛地关了房门,而程心妙发现那门甚至都没有锁。

“这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身体有些发抖:“是家里人来救我了吗?”

快步走到门前,她推开房门,向外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在马黛琳饭店一役中,她学会了提防流弹。

这是一幢阔大的老洋房,二楼的走廊长而黑,两边的房门全紧闭着,那人跑得不知所踪,楼下的枪声则是还在继续。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趁此机会冒险逃生,还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忽听远处传来了凌乱沉重的脚步声响,她连忙后退关门,可那门是只能从外面挂个锁头来锁上的,她自己锁不成门。回头看见了那张木板床,她慌忙跑过去,想用行军床将门抵住,一边推床她一边四处的看,想要找到关闭房内电灯的开关,可是找不到,越急越找不到!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她惊骇的望出去,就见一人站在门口,右胳膊肘抬起来支上门框,左手卡在腰间,抬起来的右手拎着一把手枪,枪口滴着血,指尖滴着血,一身单薄的衬衫猩红斑驳、也全是血。

仿佛是累极了,他将自己那样撑在门口,胸膛与肩膀全都随着喘息起伏。抬手将散乱头发向后一捋,他低声开了口:“出来。”

她应声起身,如风一般的跑到了他面前,未曾开言,先欠身向前拥抱了他——消瘦的、纤细的、坚硬的、他。

又是他!还得是他!果然是他!

“李思成,”她紧紧的抱着他,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即便知道那名字一定是假的:“李思成!”

严轻用力将她从自己身前撕扯了下去,然后抓住她的手腕:“他们马上回来,我们快走!”

程心妙没听懂他的话,但死心塌地的随他奔跑向前。现在她是无所畏惧的了,有李思成在,刀山火海她也敢闯。

第72章 月色

严轻带着程心妙跑下楼去,一路竟然没有遇到阻挡,仿佛这楼里的活人全都忽然失踪了。程心妙半路被一具尸首绊了一下,是抓着她腕子的那只手硬把她拎了住。而她踉跄着追上了他的步伐,和他一口气冲出了一楼大门。

门外停着一辆汽车,他先拉开车门把她向副驾驶座上一推,然后自己绕过车头坐上了驾驶座。程心妙提醒他:“没有汽车钥匙,我们没法开。”随即向外望去,她发现一楼窗内虽然只亮着极其微弱的一点黄光,但依稀也能看到正有人影活动。

“他们还有人!”她急得扭头告诉他:“他们好像正在往外跑。”

随即她看见他不知何时从方向盘下拽出了两段电线,正试着要将电线两端相触。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再往外看:“有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汽车轰然发动,简直是一个箭步蹿向了前方,程心妙顺着惯性向后一仰。慌忙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她再次回头:“快快快,他们——”

严轻瞥了后视镜一眼,抬手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向下一摁。

她低了头,他也俯了身,枪声中子弹贴着车顶飞过去,他不看路,凭着直觉踩下油门。程心妙侧过脸向窗外扫了一眼,看见了遮天蔽月的枝叶,是他们这辆汽车撞入那一大片树林里去了。再向相反方向投出目光,她看见他扶着方向盘的左手,他还在操控着汽车的方向。

她决定相信他。

信心刚一生出来,车头就狠狠怼上了半截老树桩。二人双双向前冲去,严轻是合身撞上了方向盘,而程心妙原本是要纵身飞起撞碎挡风玻璃的,可严轻那只手抓了她的长发硬是不放,让她没有合身扑上碎玻璃、撞成满脸花。

一声巨响过后,树林重新陷入岑寂。

程心妙感觉自己的头皮将要被撕扯下来,痛得那泪花简直像是一瞬间从眼中喷出来的。但看着那裂纹如同蛛网的挡风玻璃,她在疼痛中惊魂不定,心想自己差一点就毁了容。

刹那的庆幸过后,她转过脸去看他。他的脖子和肩膀嵌在方向盘和车门的夹角里,双目紧闭,姿态扭曲,唯有右手还紧抓着她一大绺长发。

“别,”她慌了神,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同时心中只剩了一个字在反复:“别别别别别……”

她和他的故事还没开始,她不能容许他就这样草率的下场。如果他这样死了她对他就会永生难忘,往后就很难再爱任何一个男人。

手指伸到他的鼻端,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干什么?”

她要哭似的呼出了一口气:“你没死,太好了!”

他那抓着长发的右手松开来落下去,整个人还嵌在那个夹角里。失魂落魄的怔了怔,他慢慢的坐直身体,将左手抬到眼前,手指张开又握紧。

他方才是被那冲击力撞得懵了,现在才算是回过了神。弯腰从脚旁捡起那把手枪,他向前望了望。今晚的月色真是好,在这样的密林里,还可以透过那蒙着蛛网一样的挡风玻璃,看见那走了型的、还在呼哧呼哧呻吟的车头。

他推开车门,摇晃着下了去,回头向后望。后方黑沉沉的,不见追兵,一阵夜风吹过,他嗅到了淡淡的汽油味。

程心妙这时也捂着脑袋下了来,自动的走到了他身边:“接下来怎么办?”

“走。”他转身迈了步:“汽车油箱破了,随时可能爆炸。”

程心妙慌忙跟上了他:“我的天。”

紧追慢赶的跑了几小步,她又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跤。严轻停下来,转身拽起了她,然后采取老办法,又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

一口气走出了老远之后,汽车并没有爆炸,但严轻依然不敢松懈。程心妙渐渐习惯了他的速度,也不再那么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要往哪里走呢?”她问。

他抬手向前指了指。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她又问。

“没逃,是他们要送我回去,给你家里送信。”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救你。”

她一时语塞,停了停才问:“为什么一定要救我?”

“因为你总是找我的麻烦。”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被绑架了我没事,那就不只是你,恐怕你全家都要找我的麻烦。”

“而你只想过太平日子!”

他转向前方:“对。”

“不怕陪我一起死了?”

他一味的走,不回答。但这答案对她来讲很要紧,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不怕陪我一起死了?”

他只好如实回答:“我没想过。”

她连走带跑,一边气咻咻的喘,一边睁圆了大眼睛看他:“生死都没想,只想要救我?”

“对。”

“你又不爱我,干嘛这样待我?”

“我已经回答过了。”

“ 不怕死怕麻烦?我才不信。”

“随便你。”

她不再说话了,要节省力气跟上他的速度。他的手一直死死攥着她的左腕,没轻没重的,攥得她血液都不流通,整只左手都没了知觉。

但她没有出声提醒他,他这样的攥法,简直是个要和她生死相系的劲头,而她挺享受他这个劲头。

*

*

程心妙不知道自己和他跑了多久,总之最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已经跑出了这片树林。

这回她可真是完全不认得道路了,只见前方荒芜,生长了许多蒿草,远处似乎还有农田。转过头望向他,她问:“怎么办?”

他抬头望向夜空,她也跟着看:“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这时他根据星辰方位确定了方向,说道:“前边应该有路。”

二人继续向前走,这一片地方真是荒凉,野草长到了齐腰高,好的是一路没有遇到蛇,也没到蚊虫肆虐的季节。他拉扯着她,渐渐感觉她有了点东倒西歪的意思,他以为这位程二小姐是累极了,可回头看时,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依旧是亮闪闪。

“走不动了?”他问。

她答道:“走得动,就是鞋子不行。”

说着,她抬起一只脚,脚上穿得本是一双白缎子绣花鞋面的高跟鞋,那鞋昂贵在了精巧的绣工上,不会比一只布袜更结实,而程心妙已经穿着它在野树林子里奔走了小半夜。方才她只是感觉脚疼,如今借着月色一照,她才发现自己的脚趾头早已突破鞋头的封锁,鞋面也成了破破烂烂的几条布带,松松垮垮的将鞋底吊在她的脚上。

她自己都惊讶得“哟”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一路都没觉察出异样。

他这时松开了手:“你走不成了。”

她的心往上一提:“什么意思?我能走,人家打赤脚都能走长路呢,我也是人,我也能行。”

他转身背对着她,手扶膝盖弯了腰,说道:“上来”。同时心想你这样的脚要是打赤脚走回城里去,只怕连骨头都要走出来了。

她这才知道他不是要抛弃她。

俯身趴上了他的后背,她感觉到他的肩膀是宽的,然而脊梁是窄的,几乎是一种纤细荏弱的身形。他背过双手拢起她的大腿在两侧,直起腰继续向前走,步伐也有一点晃,因为他也累。

伸手松松环了他的脖子,她轻声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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