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她从张白黎那里带回了一瓶红葡萄酒。满载药品的货轮正在上海和天津之间马力全开的往返穿梭,从天津以极低价格购入的药品运到上海,再以较低的价格售出。程英德这钱赚得容易,以至于他因此增长了些许自信心,怀疑自己若是放开手脚,单凭个人之力也能开辟一条财路出来。终日守着父亲的老规矩经营公司,是自己懦弱和保守了。
而吴连那边也很满意,他一边清空仓库存货,一边收获些许现款——管它多少呢,反正总比没有强。
这算是他冒大险为张白黎保管磺胺的报酬。其实没报酬他也愿意帮。对于抗日这件事情,他只是还舍不得卖命,除此之外,多大的力气都肯出。
张白黎定期去码头装药,他提前贿赂了码头上的几位管事人,人家知道他和程大少爷有关系,也知道他没有大卡车、只有小汽车、所以特别偏爱那些小箱的西药。卸货的时候如果他没到,管事的甚至会让工人将那小号货箱单独搬到一旁,等着张经理过来运走。
生意的几方面人马,都处于窃喜的状态,张白黎乐得不知怎样才好,于是翻出办公室里收藏的一瓶好酒,让林笙拿回去和严轻喝,反正这酒和葡萄汁似的,不会醉人。
“那小子有功。”他对林笙说:“照理讲,他绝不会是盏省油的灯,可他偏偏谨小慎微,一点毛病都不犯。我估摸着,他还是心里有数,懂得大是大非,知道我们办的是要紧大事,所以处处配合,绝不撒野捣乱。”
“意志也坚定。”林笙道:“程心妙爱他爱得都把话挑明了,他一点也不动心。这要是换了旁人,能抵抗得住?”
张白黎一想,越发感觉严轻满身美德,是一块堕入泥中的璞玉。他想再给严轻点什么,但是打开柜子翻了翻,他这回只翻出了半包饼干,实在拿不出手。林笙站在一旁,看他像个给孙子找糖吃的老太太一样,有点啼笑皆非,又怕他找个没完,最后真把那半包饼干送给自己,于是赶紧告辞。
到家之后直接上楼,她一手向旁乍着,一手拿了那瓶酒给他看:“老张给的,我们今晚喝了它。”
严轻打量着她那乍着手的姿态,没说话。她察觉到了,连忙解释:“厨子下午告了假,家里没晚饭,我回来时就买了几样卤菜,漏了一手的卤汁。其实应该打些正经老酒来喝的,和这红葡萄酒有点不搭配,不过先凑合一顿吧。等——等——”
她拖着长音,有些迟疑:“等将来离开这里了,我们可以睡个安生觉了,那时候我再去买些好酒好菜,醉它一场。”
见严轻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她回忆了自己这一句话,随即满口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要和你睡安生觉,当然还是各睡各的……”
严轻方才看她,是听她话中有深意,好像是事成之后也没想要和自己立刻分道扬镳。这让他有些惊异,所以对她看得不错眼珠。孰料紧接着又听到了她那一串“各睡各的”,这让他不禁一皱眉,感觉她有点无聊。
何必还要专门解释睡觉问题?怎么睡不是睡,难道她还怕他非礼她?
林笙瞄着他,也有点心虚,她看他是有点孤芳自赏式的冷淡,有时候还挺挑剔和矫情。若是让他误以为自己对他有意,他极有可能甩脸子给她看。
二人各怀鬼胎、互相窥视了片刻,后来还是林笙先开了口——她想转移话题,轻松气氛:“你喜不喜欢吃卤猪耳朵?”
严轻从来不和人谈吃谈喝,认为这话题上不得台面,加之他还沉浸在“未来”、“分道扬镳”、“各睡各的”等等词语构成的迷魂阵中不能自拔,所以冷不丁的听了这一句,他就感觉她说话说得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简直是在扯淡。
而他没有兴趣理会任何人的扯淡。
因为严轻像是铁了心的要做哑巴,林笙也不好逼他说话,故而索性向他凑近一步,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走哇!”
他跟着她下楼去了餐厅。厨子告了假,林笙索性也给老妈子放了一天工。整座小楼静悄悄的,严轻坐在桌前,用高脚杯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又吃了一两丝卤菜,也没尝出来吃的是什么。桌上确实摆了一大盘切成了细丝的卤猪耳朵,林笙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吃,他从猪耳朵上面收回目光,心想她爱吃这个。
林笙问他:“你怎么不吃啊?这些不合胃口?”
他张嘴刚要回答,可是后背汗毛不知怎的忽然一竖,端着酒杯望向餐厅门口,他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但依然是毛骨悚然。
抬手对林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第87章 青山
严轻向着门口迈了一步,出于本能,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方才楼上仿佛是有了什么动静,很短暂的一下,是“啪嗒”还是“噗嗵”?声音不大,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就在这时,林笙无声无息的绕到了他跟前。
将他手中的酒杯端走放到了铺着厚桌布的桌子上,她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大声说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伺候你?明知道厨子今天告了假,你还这样为难我,难道我是你的老妈子?”
她一边说,一边向门外指了指。他会了意,轻轻迈步走出门外,林笙弯腰脱了自己的高跟凉皮鞋,同时怒气勃勃的又道:“我不说你,你甩脸色给我看,我说了你,你又装哑巴。你是想怄死我吗?我还有哪里对不起你?我是对得起你的呀!”
隔了几秒钟,她又开口,这回声音低了些:“好,你静坐,我也静坐,我们都不要吃了,就这样坐着吧,坐到夜里去!”
随即她无声无息的跟了出去。赤足踏上走廊地板,她又和严轻对视了一眼。严轻一指自己、再一指楼梯;她也一指自己,再一指客厅,随即用手比划了个手枪的形状。
二人互相点点头,严轻小心翼翼的走向楼梯。在他和林笙之中,他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功夫高手,所以在来者不明的时候,他打前锋更合适。他无论是把人打伤了还是打死了,林笙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对外求援。
他的皮鞋底子软一些,力道控制好了,可以走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在走到楼梯转弯处时,他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停住了。
这个影子他看得到,如果楼上真有人的话,那个人只要是站在楼梯口,就也看得到。
一瞬间的停顿过后,他转身就要往楼下跑,然而上方有人清了清喉咙,他闻声仰头,看见楼梯上方站着一人,那人向下伸手握枪,枪口已经瞄准了他的头。
他举起双手,向下退了一步,而楼上那人手撑栏杆飞身而下,稳稳落到了他面前,其间枪口一直没有转移方向,始终对着他,而且手指一直勾着扳机,除非是立时暴毙了,否则就算死也能拉了他做垫背。
严轻举着双手,后退一步,又退一步。借着楼下的灯光,他看清了对方的面貌。他认为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来者却是向他一点头,用柔和的调子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严轻再退一步,发现这人的声音很耳熟。
“你是谁?”
来者向下迈出一级台阶:“不记得我了?哦,想起来了,你那一夜蒙着眼睛,没有看见我的样子。”
他的身份呼之欲出,严轻闭了眼睛:“那一夜?”
“没错,那一夜我小看了你。我千防万防,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劲敌不在程公馆,正在我眼前。”
严轻猛的睁开眼睛,同时继续后退:“你是绑架程心妙的人。”
那人随着他往下走,渐渐在灯光中露出了全貌,饶是糊着半脸血,也还能看出他是个相貌端正的男子。
“耳力不错,听出来了。”
“你来找我报仇?”
“你误会了,我的仇人不是你。”
严轻这时向后退下最后一级台阶,回到了一楼走廊里:“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对方的手枪一直稳稳的瞄准着他:“你师父为什么会死在程公馆,是你出卖了他吗?”
严轻看着他,心有惊雷爆开,但神情依旧麻木冷淡:“我听不懂你的话。”
“听不懂没关系,心里明白就够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师父没干完活就死了,从我这里收的酬金是不是应该退还给我?”
话音落下,他的动作忽然一滞,是另有一支枪管顶上了他的后脑勺。
林笙站在他的身后,用拇指摁下了手枪击锤:“谈钱伤感情,我建议你换个话题。”
与此同时,严轻骤然出手攥住对方手腕,瞬间将那把手枪夺了下来。
形势陡转,原本占据上风的来者忽然落到了两把手枪之间。但他也没有大惊失色,回头向后望去,他问:“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一皱眉头:“啊?”
“我还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了。”
“少套近乎,你是谁呀?”
“我真认得你。”他正色说道:“前年在天津——我是秦会长的干儿子——你那时候还梳着两条辫子,曾经给我带过路——想起来了没有?”
林笙见他的神情真诚,不似作伪。而在她疑惑时,他又记起了一件事:“我那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肯告诉我,你们那里有个半大的男孩子,他开玩笑喊你大鸭梨,你还追着他打了他一下,骂他是臭萝卜——想起来了没有?”
林笙的脸色变了。
臭萝卜这个外号,来源于那男孩子有一次吃多了萝卜炖肉,撑得整夜打嗝放屁,清早一开他那房门,差点把人熏了个跟头。这段历史成了他的短处,她那时候常和他见面斗嘴,他拿她的名字逗趣,她就攻击他是臭萝卜。
直到他后来死在了战场上。
“秦会长”三个字她也有印象,忘了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了,反正他在程静农那里都有资格做前辈,以至于程静农第一次和他竞争会长时会落败。林笙对秦会长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最后被卷进了一场有关证券市场的丑闻里,自身又患着重病,人生最后以自杀落幕。他死后不久,他的家人也离开上海、从此不知所踪。赫赫扬扬的秦家势力,在短时间内便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一边回忆,她一边仔细的审视对方,看着看着,她慢慢放下了手枪:“你的名字是不是秦青山?”
“终于认出来了?”
如果单是看脸,那么她不会记起这个人,但他的脸加上他的声音,就让他有了特色。她想起两年前自己在天津,确实是见过一位远方来客,远方来客是个整洁利落的男人,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看着非常顺眼,一开口又是非常温柔。她那一阵子成天和正在变声的臭萝卜拌嘴,臭萝卜的嗓门变得和破锣差不多,所以她给远方来客领路时,颇有“如听仙乐耳暂明”之感,印象极深。
如今她也是凭着自己的耳朵才认出了他。
目光越过这人,她望向了严轻:“我们带他上楼,别让他在楼下留痕迹,明早厨子和老妈子还要回来上工。”
严轻放下了手枪:“你还认识绑票的?”
“他原来不是干这行的人。”林笙匆匆扫了那人一眼:“他所说的那位秦会长,曾经帮助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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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笙让看门的老刘守好大门,然后回餐厅穿上鞋子,和严轻将秦青山带上了楼。她问秦青山:“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你知道我在上海?”
秦青山走起路来有点踉跄,但神色如常,气息也稳:“我原本没想过你会在这里,我是先认出了他,追查他的时候顺便发现了你。”
林笙又问:“你不止认得他,你还认得他师父吧?”
“岂止是认得。我雇了他师父去杀程静农,酬金也提前付了,结果钱全打了水漂。真不知道是我运气太差,还是他师父徒有虚名。”
说到这里,他扭头望向严轻:“不过看你那夜的身手,你的师父应该也是名副其实才对,他怎么就折在了程静农家里?”
严轻也看着他:“因为你的眼光不好,他的眼光也不好。”
秦青山和他对视了片刻:“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林笙推开身旁的一扇房门:“不明白没关系,你有问题可以问我。”
他随她进了那间空屋:“我的问题太多了,不过在提问之前,我先讲讲我的情况,也算是我对你坦诚相待。程静农现在已经查出了我的身份,我是死里逃生逃过来的。之所以会逃到这里来,也是那一夜我后知后觉,发现这位高手似曾相识。”
“可那一夜程心妙就是他救走的,你不怕他把你绑起来送去程公馆?”
“他应该也怕我把他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他可以对你杀人灭口。”
“我还没失败到光杆司令的地步。我知道的,我藏在别处的弟兄们也知道。他至多是只能杀我一个人,无法灭全部口。”
“所以?”
“一个不得见光的杀手,忽然有了个体面的太太,有了个可以见人的正经身份和名字,这就证明他的真实身份需要掩饰,他有秘密,他要保密。虽然我查了几天,只查到了他的住址,还不知晓他的秘密,但我想凭我目前所掌握的情报,挟制他也已经足够。”
“你就没想过他也许和程家是一派的?他只是对着程家以外的人要保密?”
“就算他不可信,那么还有你。你能和他凑成一家,就证明了他不可能和程家那群汉奸是一派。”
林笙顿了顿,问道:“你想威胁他做什么?”
“很简单,收留我。”他又看了严轻一眼:“程静农正在四处搜捕我,对我是不死不休,而我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已经太迟、走不成了。”
“如果我们肯收留你,你要住多久?”
“不会太久。我有事情还未做完,我也赶时间。”
“你要做什么?”
“给秦家报仇。”
“秦家?”
“对,秦家八口。”
“难道秦家的人全——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