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这汇报是一阵轻不可闻的耳语,表示自己之所以会带了这人过来,是因为林小姐不在家,据说是不久前被大少爷接去了。
程静农心中一动,抬头问严轻:“英德今天到你那里去了?”
严轻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是在你家里?”
“我不管家务事。”
他面色阴森,林笙不在身边,他算是将礼貌彻底抛弃。程静农在近十年里还没被人这么甩过脸子。程心妙旁观至此,既怕父亲翻脸,又怕他翻脸,而且这两个人谈得很不相投,一个问得没头没脑,一个则是只以冷言和冷眼相对。
起身走到父亲跟前,她轻轻一扯父亲的衣袖。程静农起身和她走出客厅。在僻静处,程心妙小声埋怨:“爸爸,您不该直接惊动李思成的。”
程静农答道:“是那几个家伙自作主张,我的意思是不管李思成究竟是什么身份,我都尽量装糊涂,最好是可以不动干戈,和平的把你大哥从这场闹剧里摘出去。我犯不上为了共产党去得罪日本人,可也犯不上为了日本人去抓共产党。尤其这边还是同胞,一旦事情闹大了,对我也是好说不好听,有损我们程家的名望。可恨的是你那个傻大哥,也不向我把事情交代清楚,居然闹起了失踪,自己失踪不算,还把那个林笙也带了上!”
“大哥对笙姐姐有好感的。”
“看出来了。”
“不会是他们两个私奔了吧?一看闯了祸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大哥干脆带着他这意中人溜之大吉。要不然笙姐姐是有夫之妇,除非离婚,否则大哥和她再怎么好,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一定要在一起的话,就算天下太平,他们可能也得闹一回私奔。”
程静农摇摇头,认为程英德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就算蠢也不会蠢到这般地步。但根据他的人生经验,世间之事往往出人意料,他越是感觉此事不可能,此事越有可能真发生。
抬手对着门口急速招了招,他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是他的心腹,名叫阿才。他吩咐阿才:“多叫些人,去找大少爷,同时放出我的话,就说问题不大,已经解决,让大少爷不要怕,赶紧回家。”
阿才答应一声,转身快步走去。程心妙问道:“那您对李思成,是放还是留?”
“不能放。”程静农斩钉截铁的回答:“阿笙就算有问题,也一定是受了他的指使。他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今天既是把他弄来了,那就把他关起来留着。这场麻烦若能和平解决,他要去哪里,我送他过去,也算是我私底下卖共产党一个人情;若是日本人对我们不依不饶,那我们就把他送给日本人。我儿子替游击队运磺胺纯属被骗,不知者不罪,我事后也把主使者抓过来送给他们处置了,难道这样的赔礼还堵不住日本人的嘴?”
程心妙沉默了几秒钟,低声道:“您还想把他送给日本人吗?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做人要洒脱,思想上的负担一毛钱也不值,你要全部丢弃掉!”
程心妙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程静农看着她:“这种话我是不会对你大哥说的,他和我不是一条心,听了还要以为我是坏人。但我现在要对你讲,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心妙又点了点头:“我明白。”
但她随即抬头说道:“爸爸,那您把李思成交给我吧。无论他是什么人,我将来可能都未必还有机会见他了。”
“哦,你不会也学你大哥、带了个人就跑得没影吧?”
“我要是那么干,您算白养我了。”
程静农也确实是不愿意和严轻共处,他总担心那小子会忽然冲上来捅自己一刀。
*
*
客厅里暂时只剩下了程心妙和严轻两个人。
程心妙对严轻说:“请坐。”
严轻就近在一架单人沙发上坐下了,程心妙也在他的斜对面坐下了。
“夜深了,我不好再请你喝茶或者咖啡,我们换果汁和牛奶好不好?”她问。
严轻道:“你还打算让我夜里好好的睡一觉?”
她知道他没别的意思,但这话让她总感觉有点令人脸红。别的男朋友偶尔对她开些隐晦的、带点颜色的笑话,她听了只感觉无聊,但他不一样,他看起来像是个没有情欲的人。
没有情欲,然而强大,对她分明是无情,然而又肯对她舍命相救。她看他是个难描难画的存在,想起他这个人的时候,时常感觉他是被圣光笼罩着的,或者没有具体的肉体,或者肉体等同于炙热钢铁。
“我也不想这样待你。”她答:“可你知不知道林笙和我大哥做了什么?不,应该换种说法,你知不知道林笙利用我大哥做了什么?”
他答:“我不知道。”
这四个字让他说得没有丝毫情意,一听就是敷衍与欺骗——是了,这也是让她对他捉摸不透的地方,他有原则、没是非,说谎时有理所当然的态度,对方爱信不信,他无所谓,也绝不羞愧。
“我是宁愿要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她答:“如果你是局外人,那么就能全身而退。至于林笙,她知道了也无妨,反正现在她和我大哥在一起了,我大哥为了她,敢和爸爸捉迷藏。不过我想他藏不了多久,大概不会超过明天早晨。”
严轻听了,发现自己估计得不错,只要自己表现得莫测高深,就能为林笙分去一半的火力。
那就分一分好了。
于是他忽然笑了一下:“那就快去把她抓回来送给日本人吧,算是你对我的报答。”
此言一出,程心妙脸色登时一变。
“真的是你?”
他盯着她:“你不是要我做局外人吗?我成全你。”
第120章 漩涡
严轻是这样的态度,让程心妙一时间不知道对他怎么说、怎么做。严轻不在的时候,她可以随便的推想,说这个有问题,说那个不对劲,把祸水全泼向林笙。可当她见到严轻之后,她发现父亲是对的,如果磺胺事件中一定要有个幕后操盘者的话,那这个人就只能是严轻。林笙最多就是个被他控制得乖乖乱转的小喽啰。
否则的话,他的存在就毫无意义。
林笙可以出面和人交际,可以借着亲戚的身份去巴结她大哥,骗她大哥把磺胺混在胃药里运出天津,他拿她有用;可反过来,他又能为林笙做什么?如果林笙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人,那她在身边安排这么一个连楼都不肯下的、除了招人注目就是惹人怀疑的丈夫有什么用?
又不是从小在一起的结发夫妻,非在一起不可。她父亲已经给她细细讲过了这人的身份来历,如果林笙所说都是真的,那么这人就等于是主动的找上了她的门,杀了她的丈夫,抢了她丈夫的身份,然后千里迢迢的跑来上海,通过她和程家有了交集。
坏人,她对他下了评语。
然后她扪心自问:“我是真的很爱他吗?”
爱是爱的,但那爱的来历难讲,也许是爱他当初对自己英雄救美时的英姿,也许只是爱他不爱自己的样子。这爱真是让人难受,把简单的问题祸乱得这样复杂,原本她只要把面前这个罪魁祸首往高桥治手里一交即可,磺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让高桥治自己对他去审好了。而她再把那缩头乌龟一般的大哥掏出来领回家,不就如愿的“力挽狂澜”了吗?
可她偏偏就做不到,她还是想要保下他——又要保下他,又得能把高桥治对付回天津去。
良久之后,她开了口:“我要你在这里多住些天,你可以说我是要囚禁你,没关系,反正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保护你。”
严轻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对这句话是满意的。程家人若是忙着研究自己,大概就不会太把林笙当回事了。而那家伙像只老鼠一样,有个空隙就够她钻出去的。
程心妙继续说道:“帮共产党往外运磺胺,此事可大可小,全看日本人会不会揪着这件事做文章,所以我这边总要给他们一点交代。接下来这些天你没事做,可以祈祷一下,祈祷我尽快抓住林笙。如果林笙在我手里,我就把她送给高桥治。至于高桥治能从她嘴里拷打出什么情报来,那是高桥治的事,和我们就无关了。”
严轻的睫毛尖端颤了一下。
事情的走向稍微的有点偏,程心妙虽然信了他,但完全没有耗费时间去拷问他的意思,而是要一边扣住他,一边再去找林笙给他做替死鬼。
他的算盘落了空,第一反应是效仿秦青山,也把程心妙绑架了去——起码绑架的第一步他能做到,这客厅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最近的保镖也在门外,足够他起身一手掐住她的细脖子了。茶几上还摆着几色美丽瓷器,摔碎了拿一片,就可以临时当刀子。
但秦青山对程心妙是有备而绑,但他没有。甚至他带着她都无处去,目的也模糊,难道只说是要求程家人不许再去找林笙?说完了就带着程心妙在这里耗着?那他怎么知道程家人到底是不是真把林笙放过去了?
程心妙观察着他的脸色,并不知道自己的话刺激到了他。
“李思成,抱歉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能继续用这三个字来称呼你。从现在起,你要记住,林笙才是这场阴谋的主谋,你就只是她无能的丈夫,你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今天你会被我们抓到程公馆来,完全是你受了她的连累。而因为我们不信任你,所以在林笙落网之前,我们都要把你囚禁起来。”
她盯着他的眼睛:“事情就是这样的,以后无论是哪方面的人问过来,我们都要这样回答。你不是总说想要过太平日子吗?把你先前的人生经历全部舍弃掉,从此在我这里做一个新人,太平日子就来了。”
严轻很突兀的笑了一声,像是冷不丁的听了个什么笑话,头脑还没来得及分析,嘴巴已经喷出了笑声。程心妙狐疑的看他,却不知道他这个笑来得单纯,他只是单纯的感觉造化弄人。林笙当初对他的要求就是要他扮演一个无能无知的丈夫,而程心妙今天也是同样。
笑过之后,又是一叹。他想自己要是能够未卜先知就好了,那么他会在傍晚时分和林笙一起离开。
他忽然又想:我也可以不管她的死活。
程心妙这时站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为了谁叹气,不过我只当你是无可奈何的同意了。”她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来人。”
有人进来,程心妙又对着严轻一点头:“我委屈了你也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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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是有地牢的。
不是地下室,是建筑房屋之时就特意设计出来的地牢,门禁森严,隔火隔音,有曲折的通风口,有极其通畅的下水道,甚至有一间屋子里还专门设了一只大铁炉,火力威猛,什么都能烧,包括尸首。
地牢上方就是人来人往的一楼,程公馆的人气太旺了,而且全是亡命徒的凶恶之气,所以除了心虚体弱的人之外,没谁畏惧脚下的地牢。
程心妙来过地牢,对于地牢里的一切,她起初也怕,但是留意观察着父亲的反应,她很快就意识到“怕”是可耻的,“怕”就是懦弱无能,就是女性化,就是没出息,就是只能用来嫁人联姻生孩子。
所以她很快就把“怕”的情绪扼杀掉了,现在面对着血迹斑斑的地牢墙壁,她唯一的感觉是嫌弃——就像在码头见了那一串串将被贩卖的可怜虫一样,好脏,好讨厌,好嫌弃。
地牢曾经热闹过一阵,但是随着程静农的地位日益稳固,现在已经变成了个冷清之所。程心妙走入其中的一间牢房,就见天花板上吊下一只灯泡,空气冷森森的,带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墙上和地面浸染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深颜色,不知道是陈年血迹,还是纯粹的肮脏。她用手帕堵了鼻子,在其余情绪上涌之前,先做出了一个厌恶的姿态。
不怕,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一点也不怕。
房间的一角,顶天立地的焊了铁栅栏,围出了个鸟笼子似的牢中牢。另一角摆了一套桌椅。牢中牢一旁的墙壁上探出铁环铁钩,既可以挂刑具,也可以充当刑架绑人。
严轻站在一旁,甚至连环顾四周的举动都没有,单只像意兴阑珊似的,在五支手枪的环伺下站着。
“多余的话我不说了。”程心妙道:“我的苦心,你全知道。在这里你也会是绝对的安全,这里很通风,电灯永远亮着,有一日三餐,也有有人陪伴着你。而且我不会让你在这里住得太久,这里虽然安全,但是住得久了会让人精神错乱。”她对着他一笑:“你已经够不开朗了。”
严轻几乎就是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他正在往自我怀疑的漩涡里深陷。他是要来替林笙顶罪的,然而程心妙越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越要替他遮掩。他怀疑自己这一步棋走错了,可是又没有了悔棋的机会。而这地牢——他怕地牢。
这牢房若是修建在地上的,哪怕也是不见天日,他都能忍。但一想到这里是地面之下,他就感到了一阵一阵的窒息。
忽然间的,他走到了角落里席地而坐,抱着膝盖埋下了头。程心妙见状一怔,她从未见他做过这样示弱的姿态。可这姿态来得太突然了,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沉默着没表情。
“我走了。”她说:“我不会远离你,你放心。”
严轻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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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妙上楼之后,找到父亲又谈了几句。
她对父亲复述了严轻的那一席话,程静农听到最后,说了两个字:“也好。”
“也好?”
“我不管主谋到底是谁,是阿笙,是李思成,还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弄到一个就好。等高桥治再来纠缠,我就把我手里的这个给他,至于这个究竟是大家伙还是小虾米,让日本人自己去审,与我无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快把老大找回来。毕竟那磺胺到底是卖去了哪里,老大就算糊涂,他手底下还有能办事的人,总能问个眉目出来,我们把这个眉目也一并交给日本人,也就算是我们表足了歉意和诚意。可老大一去不复返——”
他忽然一皱眉头:“你说,会不会是日本人已经对老大下了手?”
程心妙当即否认:“不至于吧。”
程静农眉头紧锁,他原本也是认为“不至于”,但现在他不像女儿那样笃定了。
“找。”他对着门口的手下说:“继续给我找,一定要在天亮前把他找回来!”
第121章 两处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