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听他这么一说,大脚老汉道:“运垒,你奶奶到了旬头了,你快去叫你娘你姑吧!”运垒便推了自行车急忙向外走。
等枝子、羊丫赶来,细粉与孙女月月也赶来,老太太还是闭目昏睡。
她们向她喊几声,她勉强睁一下眼,接着又昏睡过去。
大家要把她送城里医院,大脚老汉却不让,他说:“蚕老了就该做茧,人老了就该入棺。
她这是到时候了,别折腾啦,就叫她在自已家里上路吧!”大家只好作罢。
众人守了她半夜,老太太一直睡着。
枝子说:“看来今夜里没事!”细粉说:“这是等她大孙子呀——他奶奶,运品住在城里,今晚就不去叫了吧,你等他明天来看你!”
老太太到第二天还是这样。
封运品到厂里后得知了消息,连忙过来看望奶奶。
他一来也说赶快送县医院,别人向他讲了爷爷的意见,他便没再坚持。
他坐到床边,向瘦瘦小小的奶奶瞅了片刻,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便哽咽着叫:“奶奶,奶奶……”
绣绣老太睁开了眼。
这一回她没再匆忙闭上,只是将眼睛久久地看着孙子的脸。
封运品道:“奶奶,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时,奶奶眼里竟奇怪地现出了羞涩,与此同时那张脸上也有红晕出现。
众人正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模样,老太太竟然开口了。
她向大孙子把嘴张了好几张,终于说:“你不知道,俺在山上,没叫马子怎么样!”
封运品大惑不解,问:“奶奶你说什么?”
老太太又道:“俺在山上没事,真的没事。
俺没叫马子那样。
你信不信?”
大脚老汉一下子老泪纵横,急忙拨开孙子,抓着老太太的手说:“枝子她娘,你甭说啦!甭说啦!”
老太太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你信不信?你到底信不信?”
老汉流着两行长泪道:“俺信!俺信!俺信呀枝子她娘……”
枝子和羊丫都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都趴到娘身上大哭。
就连细粉也在一边暗暗抹起了眼泪。
绣绣老太这时说:“信就好,信就好,信就好……”她说得一声比一声弱,同时脸上的红晕也如落日后的晚霞一样悠悠消失。
说到最后已听不到声音了,只见她嘴角一扯,绽出一个笑容,那口气便如游丝一般断了……每当夜幕降临,“非农产业长廊”闪烁着一片灯光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晃动着又宽又矮像小门扇一般的身子,如幽灵似地在街上游荡。
这人是郭自卫。
他每走在这布满工厂与店铺的大街上,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在六年前离开了天牛庙,去年冬天才回来,一回来就亲眼目睹了村里的巨大变化。
但他并没有为之欣喜,相反的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醋意甚至敌意。
时至如今,他对封铁头、封合作父子越来越痛恨了。
尤其是对封铁头个老东西,他简直是恨之入骨。
是不假,当年他退下来,封铁头是让他接班当了书记,可现在想来那不能算老铁头对自已的恩赐。
论能力与人品,当时他在全村也是出众的;论出身,他爹郭小说是个老长工、老党员、老干部,身为食堂主任却饿死了自已的故事一直被村民们传颂。
想不到,老铁头只是把他当作临时过渡,最终还是让他儿子掌了大权,况且是用了那种卑鄙的手段!他妈的,果园被毁是我的过错吗?当时不是你当天牛庙的太上皇事事都说了算吗?如果不是你发话要分就分个彻底,谁敢把果园分到户?最后你却反打一耙,用它当把柄赶我下台,你说你狠也不狠?
郭自卫对下台后的经历不堪回首。
不能当书记了他曾万念俱灰,不知道自已今后的日子怎样熬下去。
他白天到责任田里干活时,灰溜溜地像个老鼠最怕见人;夜晚听到本该播送自已声音的大喇叭传出封合作的声音,他痛苦得要拿被子捂住自已的脑袋。
半年过去,他才在自已灰暗的日子里点上一盏明灯让自已打起了精神:他要生个儿子。
他已经有了两个丫头,当书记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再生,可是现在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儿子。
“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这成了他的黄金信条。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好不容易让老婆怀孕了,足月后却又生了个丫头。
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这当然是超生,他被开除党籍并被罚款两千。
但他不改初衷,党籍的丢失更让他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这时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吴香苹一天找他一趟,催他去做绝育手术,他为了保全自已那根无比重要的输精管,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带全家离开天牛庙去了东北。
在吉林长白山麓一条深山沟里,他帮人家种人参,一气住了五年。
这五年中他始终没忘他的首要大事,干完一天活后便在那臭烘烘的东北大炕上跟老婆鼓捣。
结果弄出来的还是个丫头。
看着炕上一溜四个相同品种的,郭自卫跟老婆抱头痛哭。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郭自卫又开始了新的努力。
过了两年,一个带把儿的终于在那座大炕上降生了,郭自卫欣喜若狂,儿子刚满月就带全家回了天牛庙。
可是到家后郭自卫方知道他并不是“凯旋归来”,因为封合作丝毫不讲情面,对他进行了十分严厉的处罚,不但不给他补新生儿的土地,还让交六千块钱,否则就要拆他的屋。
郭自卫只好将在东北攒下的四千全部拿出,又求借了两千,才把自已的三间老屋保住。
这样,郭自卫就面临了严重的生存窘境:大小七口人却只有原先分的、这几年让人代种的三亩地。
正考虑怎么办,封合作推行“两田制”,他的三亩地又被抽去了一半!高价地他是无力买的,封合作极力倡导的“二、三产业”他更不敢想。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地扔给老婆和十七岁的大闺女,他到外头打工去。
春天出门,他去了济南雇给人建楼。
砌了半年的砖,手上不知磨去了几层皮肉,到头来却因包工头席卷全部工程款逃走,他落了个两手空空回家。
回家后他又遇上村里收提留,面对那么多的款项当然又是一番借贷……眼下进入腊月,年味儿越来越浓,郭自卫却愁肠百结。
他不知自已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他甚至想到了卖闺女。
他想如果闺女找婆家,他一定狠狠地要一笔彩礼钱,来补一补自已的亏空。
可是闺女最大的只有十七,要卖的话也得等上两三年。
那么这两三年怎么熬呢?
郭自卫整天想这事。
在家想,面对一群孩子却越想越烦,他便到外头想。
他茫茫然走出家门,六神无主地在村里转悠。
他看着这个庞大的村子想:现在主宰这个村子的人本该是我呀。
转到公路上,看见这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繁华,他并不服气封合作,心里说:社会总是要发展的,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我当书记也会这样!当他看到封合作坐着小轿车窜来窜去并频频到饭店吃喝时,心中的愤愤更为浓重了:你奶奶的可真神气真痛快呀!尤其是当他听到关于封合作与一些女人之间的事情后,他为搞清事实亲自守在大木家门口、亲眼看见封合作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的醋意与怨艾突然全部转化成了义愤:封合作呀封合作,你这是作恶多端呀,你等着,我不把你弄下来搞成臭狗屎,我头朝下走路!于是,他回到家中,找出了那支多年没再用过的钢笔……信在扔进十里街上的邮筒后,郭自卫便一天天地等待着。
他相信自已那封信的份量。
这些日子,他在“非农产业长廊”转悠得更勤了。
一边转悠,一边想像着封合作倒台和天牛庙村易主的情景,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快意。
这一晚他转悠到“金尊大酒家”门外,又放慢了脚步。
他知道,这是封合作最常来的地方。
曾经有无数次,他听见店中传出封合作等人的说笑和伴有“卡拉ok”的歌唱,心中的痛恨达到了极点。
他想看看今天封合作是不是又在这里,但他没听到他的声音。
刚要走开,门口却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是店老板羊丫出来了。
羊丫笑着说:“是郭大哥吧?我正要找你,这下巧了!”郭自卫忐忑不安地问:“找我干啥?”羊丫道:“已经到冬天了,我想新上个东北火锅的名堂,可是不知用什么料子,你快来给俺讲讲!”郭自卫想了想,东北火锅他是吃过的,他在那里的几个冬天里,参加过东北人围坐在炕头吃火锅划拳喝酒的场合,就萌生了诲人不倦的念头,两只脚也跟在羊丫后头迈进了“金尊大酒家”的门口。
到了厨房,孙立胜正以很少见的清醒状态守在那里,一见郭自卫,他这个一级厨师立即现出了十分谦虚的表情。
这让郭自卫心里很受用。
等孙立胜把一只火锅摆好,他就俨然像个美食家那般指点起来。
不大一会儿水滚菜就,羊丫说:“来,郭大哥到外头喝一盅,要不然这火锅就浪费啦!”郭自卫觉得火锅是他指导出来的,受之无愧,便跟他们两口子到一个布置得很讲究的单间里坐下了。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这时孙立胜醉眼朦胧,歪歪扭扭走到后面睡了。
剩下羊丫一人,她喊:“小李,拾掇完了吗?拾掇完了也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声音刚落,便有一个漂亮小妞笑吟吟地走进来,坐到了郭自卫身边。
羊丫向她介绍:“这是郭大哥,闯过东北的!”小李便甜甜地叫大哥,说着就向他敬酒。
郭自卫喝下小李敬的酒心里很舒服。
他早在以前的晚上隔门目睹过这小妞,每回见了都为她的俊俏而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