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第二天一早,封铁头便动身去了县城,这一去三天没有回来。
这三天中有一天是县城逢大集,赶集的人回来讲,可不得了,县城的农会反了天了。
那天有上万的人在县城游街,连县知事都躲在衙门没敢出来。
目击者还具体描述了游行的情况。
他们向村民们讲,那天在大队人马前边,是一些上洋学的学生,有男也有女。
他们一边走一边撒纸片子,呼喊不止。
最奇的是,学生中有两对男女,是牵着手走路的,而且连脸也不曾红一下。
听说这事,听众们均“啊呀啊呀”惊叹不止,惊叹完了发表评论:“那样的货,他爹他娘是怎么做出来的!”
三天后,封铁头又出现在天牛庙村。
他挺着腰杆走在街上,前几天的狼狈样子荡然无存。
他走到宁学祥的门首,将一封信递给觅汉小说,让他转交给宁学祥。
宁学祥接到信之后立即慌作一团。
那封信是县农会写来的,上面还盖了一个血红的大印。
信上讲,听说他对农会提出的要求置之不理,将组织全县十四区农会会员到天牛庙说理。
人数约万余,让他“酌备薄饯”。
他急忙让儿子看,宁可金将脚一跺:“我去找褚会长搬兵,跟他们拼了!”宁学祥竖眉道:“你找死呀?小说,快把铁头叫进来!”
小说急忙跑出去叫封铁头。
封铁头愉快地扯一下小说的耳朵,说:“你个兔羔子,腿跑得真溜呀!”他挺挺胸脯,刚打算走进去,忽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道:“干得好呀铁头哥!”
铁头回头一看,原来是费文典。
自已拉扯大的费文典会不跟她一心,这是费左氏没有想到的。
还是在十天前,她就让邻居郭龟腰捎信让费文典回来。
郭龟腰整天去在东海边贩盐到临沂卖,知道费文典的学校在哪。
费左氏让他回来是因为农会的兴起。
还在封铁头拉农会之前,她就知道了农会的厉害。
那是北乡的娘家告诉她的。
那里的农会从年前就闹起来了,而且闹得很凶。
她爹左玉钧因为减租减得不痛快,就让农会戴上高帽子游了街。
她爹一辈子最怕丢面子,游了这么一回便想一死了之,别人好说歹说才把他说转。
费左氏在出了这事以后曾回去看过一次,农会留给她爹娘的余悸深深地感染了她。
从娘家回来她老是坐卧不宁,总觉得天牛庙也非闹起来不可。
果然没过几天,封铁头便开始悄悄地发三角木牌了。
封铁头挑头闹,这更让她存了几分担心。
因为她得罪过铁头,她抽了他的地。
这时,费左氏便想到了让费文典回家。
她觉得,费文典已经是这个家中的成年男人了,遇到大事的时候,是应该让他回家拿拿主意的。
让费文典来家一趟,费左氏还出于另一种考虑:文典离家半个多月了,也应该回来与苏苏团聚一次。
费文典没到开学时间就离家去临沂,她那时就感到文典两口子之间是出了差错。
窜苔韭,谢花藕,刚成亲的小两口,这是最最新鲜的营生,文典跟苏苏咋不是这个样子?她捎信让文典回家的事,曾向苏苏说过,但苏苏却表现出一脸漠然:“他愿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
也怪,费文典回来得果然不干脆。
在郭龟腰从临沂回来向她说口信已当面转达费文典之后,费左氏便一天天地等,但等了五六天也没见费文典回家。
这期间,铁头已经公开闹起来了。
费左氏更加焦虑不安。
同时她发现,苏苏也坐不住了。
她知道,苏苏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铁头的举动一方面威胁了她的娘家,另一方面也让她和绣绣姐妹俩都不好过。
于是,费左氏便在这个时候与苏苏取得了一致,都希望文典回来一趟了。
费文典是在这天坐临沂开往青岛的汽车回来的。
在县城下车,再走二十里路,到家时天刚过午。
费左氏让苏苏给他做了饭吃下,便向他讲起闹农会的事。
苏苏在一边也不时插嘴补充一些费左氏叙述中的遗漏,并神色专注地看着费文典的反应。
费文典听着听着,突然拍膝高叫一声:“好哇!想不到,咱们县的革命形势发展成这样啦!”
见他这模样,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如坠五里雾中。
费左氏惊诧地问道:“你说农会好?”
费文典顿着白脸盘子说:“好!不好怎的?”
接着费文典站起身,激动地讲了起来。
他说,他和他在临沂的同学已经早就盼着这样了。
可惜临沂城里北洋军阀的势力太大太强,他们的革命活动只能偷偷摸摸进行。
不过,国民党,共产党,暗地里都有了一批人,他们现在正合在一起,一同等待着南军打过来。
说到这里,这个临沂省立第五中学的学生还念起了他们中间流传的一首歌谣:今日盼南军,
明日盼南军,
南军来了日月好,
南军来了政治新!
两个女人让他说得晕头转向。
费左氏道:“你别跟俺说南军,你就说农会闹起来咱家怎么办吧!”
费文典一挥手:“好办!让你减租你减租,让你永佃你永佃!总而言之,一切听他们的!”
苏苏叫了起来:“这怎么行呵?”
费文典却说:“怎么不行?噢,就只许你们欺负穷人,不许穷人起来说理?”
说完,他抬脚往外走去。
费左氏问他去哪里,他说:“我找铁头给他鼓劲去!”
也不知他和铁头说了些多少话,反正回来时已经天黑了。
进门后他向两个女人道:“你们听着,明天立即把铁头的十三亩地还给他!”
费左氏瞅瞅他,又瞅瞅苏苏,说:“我早知道铁头想把地要回去。
再给他也行,地给谁种不是种?只是苏苏她姐家不如意了!”
在很不融洽的气氛中吃过晚饭,苏苏早早回了自已的屋里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费文典走了进来。
他在床前站着看了苏苏片刻,便伸手去摸她的鬓发。
苏苏立即将他的手打到一旁,猛一翻身,将一个脊背给了男人。
第5章
绣绣有孕了。
这是在她进封家之后应来第三次月信的时候发现的。
这天到了日子,那种暗红色的东西如期而至。
然而奇怪的是,它稍露一露便不见了,就像一支大军眼看就要过山而来,可是只有一面旗帜在山那边晃一晃,就再也没了踪影。
绣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在夜里说给大脚听。
大脚是在头两天见过那面旗帜的,说:“你哄我呀?”绣绣说:“你自已看嘛!”大脚亲自去看,方知绣绣所言不差。
但他对于女人全部的知识只限于两个多月里所领教的,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便道:“待明天问俺娘吧!”第二天,绣绣向婆婆讲了这一怪事,婆婆睁大一双老眼说:“哎哟哟,这是有了!这是坐的红影影胎,会养小子的!”绣绣听了又羞又喜,便回房告诉大脚。
大脚咧着嘴道:“是吗?”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已就要当爹了这一事实。
封二老汉从街上回来,老婆将这事也告诉了他。
然而这消息并没有在他那里引起多大的反响,他只是“嗯”了一声,仍旧坐在那里抽烟。
抽一会儿,张嘴骂道:“我操他娘呵!”
这些天里,封二经历了从欢欣到痛苦的巨大情感波澜。
因为情绪的黯淡,他原来红红的鼻子也减退了颜色。
他老是想着一件事:他从费左氏那儿揽到的十三亩地又不能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