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天黑下好久了,铁头才爬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村子。
走到宁家大院,他贴着墙根,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摸到了院子的后墙下。
他知道墙那边就是宁学祥住的屋子。
抬头看看,一个算盘大、贴红纸的小扁窗高高地亮着,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恰似一摊鲜血。
铁头蹲在那里,艰难地屏住呼吸去听屋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
他听见老杂种在催促银子上床。
他没听见银子说话,但他听见了床铺的细微声响。
过了片刻,那小窗户突然没有了灯影。
在这如铁一般沉重的黑暗中,铁头觉得自已的心一下子蹦出胸腔,与自已的脑袋合而为一且一下下地涨,直涨得大如油篓!这时候,银子的一声惨叫隔墙传来,铁头那个大如油篓的脑袋突然“轰”地一声爆炸了!在那团爆炸的火球中,有一个老辈人讲过的恶毒戏法流星般飞旋而出。
他“嗖”从地上蹿起,高高抡起两只手掌向面前的墙上猛力一拍,同时大声喝道:“锁!”
这么做过,铁头没在这里停留。
他弯下腰,趁着黑暗,像条狗一样急急溜走了。
铁头这个做法的后果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
哭了一夜的李嬷嬷擦干眼泪,硬起心肠为新郎新娘做好早饭,却怎么也敲不开那扇门了。
她敲不开门心里越发痛苦,忍不住又将眼泪往褂襟上洒。
她只好再回到厨房里等。
但等到日上三竿,新房那儿却传出宁学祥的呼救声。
李嬷嬷走到窗外往里看,看见了一个让她肝肠寸断的场面:那位宁老爷还光着身子与年轻的新娘迭在一起。
李嬷嬷大着胆子道:“你没个够就没个够,喳呼个啥?”宁学祥却哭唧唧说:“你快给想想办法,我跟她分不开了……”
李嬷嬷这才明白他的东家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种在新婚之夜发生的十分罕见并让新郎新娘难堪万分的怪事,她早就听说过,但她没想到她的东家也会这样。
报应!报应!李嬷嬷心里充满了快感。
不过,她并没忘了自已的奴仆身份和一个奴仆应尽的职责。
于是,她急忙扭过身,颠儿颠儿地去找对男女之事十分精通的花二媒婆去了。
花二媒婆闻讯后捂鼻忍笑赶来,略施小技就解救出了这一对男女。
银子穿上衣裳,趴在床上哭个不止;宁学祥则哭丧着老脸让李嬷嬷和花二媒婆别把这事说出去。
两个老女人唯唯喏喏,但就在当天全村便有三分之二的成年人知道了这件事情。
许多人见了面突然会喊:“锁!”然后会心地大笑。
这一笑,就把寻常日子里无数的痛苦与烦恼笑掉了许许多多。
第8章
封大脚一生当中所经历的事情,最奇莫过于在大年五更听见村前的铁牛吼叫。
那是1946年的正月初一凌晨,封大脚和往年这天一样早早就起床了。
他先给牲口添上一些草料,然后就招呼绣绣起来煮饺子。
这喊声把儿子家明和闺女枝子惊醒,兄妹俩便也麻利地钻出各自的被窝,兴奋地参与一年一度的敬天礼仪。
十七岁的家明帮爹扫院子、安供桌,七岁的枝子则帮娘烧火。
望着这两个孩子,封大脚心里有说不出的熨贴。
他与绣绣成亲将近二十年,除了早产的头一胎,后来生下了四男两女,可是两个病死,一个落水淹死,另一个跑鬼子时跌在石头上叩死,最后剩下了一男一女。
大脚想,虽说死了好几个,可咱总算是儿女双全,而儿女双全就是福气,就是老天爷对咱的恩惠!因此,他便把敬天一事操办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他将儿子安的供桌仔细调了调,让它的四边与东西南北四方相一致,拿没用过的饭帚扫了又扫。
待绣绣把煮熟的饺子端出来,他怕妻子忘记女人不能置祭的规矩,慌忙接过,恭恭敬敬放在了桌子中央。
接着,他在桌前点上一刀纸,率领妻子儿女跪倒虔虔诚诚地叩头。
起身后,他就让儿子把鞭炮点上了——大脚听得清清楚楚,他家的鞭炮在全村是最早炸响的。
敬过天,大脚又去村前给铁牛烧纸。
这做法是从十九年前经历了那场大牛瘟开始的。
他认为那场牛瘟一定与铁牛有关。
之所以发生并且没能平息,是因为人们对它太不敬并用血污了它。
从那年开始,大脚就养成了习惯,每年的大年五更都要去给铁牛烧上一刀纸,叩上三个头。
当然,在其他日子里,每逢下雪他还要去为它打扫一番。
他走到铁牛那儿,把纸点上,叩罢头,这时东天边才有一线乳白透出来,村中才有一阵一阵的鞭炮声。
他这时像完成了一年之中的首要大事一样,心情轻松地往家走去。
不料刚走出几十步远,只听身后忽有“哞”地一声牛叫!大脚想,这是谁家的牛跑出来了呢?回头去看,但身后的朦胧曙色里并没见有牛。
正疑惑着,忽又有两声响起。
那声音也怪,它不像平常的牛叫,其声响亮无比,且带了些金属味道。
在这三声叫过,村里的牛忽然一个个全叫了起来,紧接着,邻村的牛也叫,远远近近“哞”声一片!
大脚站在那里听得痴痴呆呆。
他想,到底是哪条牛先叫从而引发了这一片牛叫呢?再看村前,还是没见一条牛影。
封大脚忽然明白过来:最先的三声是铁牛叫的呀!
想到这里,他浑身战栗不已,跑回去向铁牛又叩了一次头,爬起身来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铁牛叫啦!铁牛叫啦!”
这喊声惊动了村内人家,许多村民都走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大脚喘着粗气把刚才听到的向人们讲了,有人相信,惊惊惶惶地猜测铁牛为什么要叫;也有人不相信,说八成是大脚的耳朵岔了气儿。
但大脚一再坚持他听到的是真事,一路走一路讲,直讲到天光大亮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才走回家去。
这件怪异事情,村民们谈论一番很快就淡忘了,但大脚却整天放在心上。
他老是想,铁牛为什么要叫呢?它在这里蹲了千年万年都没叫过,现在到底为什么要叫呢?再三地想,却总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又再三地想。
直到十来天后另一件大事让他分了心,他才把这事稍稍放下了。
那件大事是置地。
自从十九年前爹死去之后,封大脚下决心要让自已的地添上几亩。
一年年地挣,一年年地攒,终于积下一些钱装入砂壶埋在了墙角。
可是,就在他开始打听谁要卖地的时候,日本鬼子打过来了。
那些东洋人住在县城,时常到天牛庙责成村长宁可金要钱要粮,有几次要得不足,还当着全村人的面杀了几个交不起钱粮的穷汉。
这样,大脚便没敢显示他的财力,悄悄在院中老榆树的树根底下掏了个洞,把那个砂壶转移到里头,一埋就是七八年。
三年前的冬天,几场死人无数的恶仗打过,鬼子忽然退到了沭河以西,这儿就成了八路军的天下了。
自此以后,大脚觉出了日子的再度安稳,那个置地的心便又开始活动。
去年秋天,他忽然听说鬼子投降了,再也不来了,那个念头便如三春兔子一样再也没法安稳。
但他打听了几个月,却没遇上一个卖地的。
等到过了年,卖地户才终于有了一个:那是全村有名的败家子宁可璧。
他因为赌钱赌输了,现在要再卖一些地,而且还是被称为“粮囤”的西北湖里的好地。
大脚便毅然决然地刨出那个砂壶,倾其全部买了三亩。
地亩的增添给封大脚带来了无限的欣喜。
把墨迹未干的地契拿回家时,当着儿女的面,他拍打着绣绣的肩膀一遍遍道:“家明他娘,你说这事多好吧!你说这事多好吧!”绣绣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把那张地契看了又看,眼角上笑出了细细密密的皱纹。
当天,他们两口子一块儿去看那块地。
那三亩地多好呀,它又平整又方正,黑黑的土色充分显示出它的肥沃。
望着在残雪下那大片呈蜂窝状的冻土,封大脚鼓荡起一腔激情,恨不得将自已溶化成一汪春水,赶紧将那些雪与冰化掉,好立马种上庄稼……春天终于来了,他将这三亩地全种上了花生。
他想,就凭这样的好地,不收它三秤油才怪呢!这地果然不辜负它的新主子,把花生苗子养得倍旺,过了麦季,一片黄花开过,每棵上都有一二十根“钻”扎入地下。
大脚锄完地蹲在那里,瞧着这一根就是一个果的“钻”,每每将回家吃饭都忘记了。
到了秋天,七月二十八,是大脚给娘上二年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