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晚上做饭、吃饭,绣绣都还没表现出异样,到了晚上睡觉,大脚忽然发现她早早躺到床上流泪。
大脚问:“家明他娘,你怎么啦?”绣绣还是不搭腔只流泪。
大脚困惑不解,抬手抚上妻子的肩头打算继续追问,不料绣绣却将他的手猛地一拨:“你不是觉得窝囊么?还不离得远远的!”大脚想起白天对表哥表达的愤激之词,便明白了自已的失误。
急忙道:“俺是说家明找媳妇的事,又不是说你!”绣绣用手捂着脸道:“俺明白,你找了俺,这些年心里一直当回事……”大脚辩解道:“没有!没有!”绣绣道:“这也怨俺。
谁叫俺不在山上死了的呢!”大脚道:“你看你说的啥话!这些年俺是多亏你呀!谁要是嫌你怎样,天打五雷轰!”绣绣睁开眼瞅了她一下,便不再说什么。
以后的几天里,绣绣一直闷闷不乐。
大脚也不敢多说话,只是一天无数次地去瞅妻子的脸色。
十一月里,绣绣找到苏苏的老嫂子费左氏,让她给说个儿媳妇。
费左氏满口应允,骑上驴回了一次娘家。
这一次便大功告成,她对绣绣与大脚说:这姑娘是她娘家一个不远不近的侄女,与家明同岁,名叫细粉。
这时大脚问:“她家是什么成份?”费左氏不满地撇撇嘴:“哟,你也成了共产党干部啦?开口就讲成份?”大脚晃晃脑袋:“成份不对头俺不要——这是俺刚琢磨出的理儿!”费左氏问:“哪样的对头,哪样的不对头?”大脚说:“地主富农家的不能要,贫雇农家的也不能要!”费左氏问:“为啥?”大脚说:“他们都不知道一般的庄户日子怎么过。
就要中农的,她们知道!”费左氏皱了皱眉头,然后不咸不谈地说:“那就正对你的眼,她家有三十多亩地,恰巧是中农!”大脚一拍大腿:“那就要!”
晚上,绣绣又是闷闷不乐。
大脚想了想,自已白天的话又有失误。
他急忙检讨:“家明他娘我可没说你,我说的是咱找儿媳妇。
你虽然是大家主的闺女,可你会过庄户日子,最会过啦!”绣绣没再说什么,但一夜没跟大脚搭话。
第三天上,费左氏让双方在十里街上见了见面。
大脚一家除了觉得那闺女嘴有些大之外,别处没看出毛病,便把这事定了下来,当即给了那闺女一些见面钱。
年底,就把喜事办了。
娶儿媳妇的这天是腊月初九。
当一顶四人小轿在门前落地、鞭炮炸响的时候,大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儿媳妇过门时,婆婆如果站在院子里拿着线铊子捻线,那么以后就能管住儿媳妇。
他急忙扯过妻子让她这么做,绣绣却说:“俺不,对自已的孩子怎能玩这一套?”依旧里里外外地张罗别的。
大脚只好不再坚持这个主意,站到一边将手袖起,拿出公公的样子等着一对新人给自已叩头。
一天忙完,尽管累得够呛,可是大脚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绣绣问:“你怎么啦?”大脚说:“嘿嘿,娶儿媳妇恣的!”绣绣笑着踹了他一脚:“你呀!”而后自已先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大脚见儿子从喜房里走出来,便吆喝他帮着拾掇牛棚。
待儿子走到身边,他瞅瞅妻子在堂屋里没出来,便悄悄问:“哎,她是不是黄花闺女?”家明没想到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张脸立马涨得通红。
他看一下爹那急切想知道的眼神,便把头点了一点。
大脚兴奋地说:“好哇,好哇,你去陪你媳妇去吧,这里我自已弄就行啦!”随即将铁锨有力地铲向了一堆堆牛粪。
以后的几天里,大脚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但他的笑并能保持许久。
腊月十四这天,村里开大会发土地证,家明领着细粉也去了。
发到大脚家的,大脚便让在不远处坐着的儿子上去领。
散会后回家,大脚因腿脚不便落后了一些,待走到院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儿媳在东厢房里大声说:“才二十五亩呀?俺娘家四口人就有三十亩!”
大脚的心登时让一口气堵住。
他再迈步往堂屋里走时,就感到了那只大脚的格外沉重。
到了屋里,他朝床上猛一躺,闭上眼睛,那个胸脯子就高一下低一下落差很大。
绣绣问:“他爹你怎么啦?”大脚说:“我不行呀,我是个孬泥碗子呀,我才那么一点地呀!”绣绣说:“谁嫌咱地少啦?”大脚“呼”地坐起身说:“你儿媳妇呀!”
接着,大脚用巴掌拍着床说:“咳,嫌我地少?她不知道,家明他爷爷一辈子没置下一亩地,可咱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干,硬是叫咱家多了五亩。
这赖吗?操她娘她一进这个门就嫌地少,凭了啥?嗯?嗯……”说到这里,大脚脸上是一种极度委屈的表情。
他腾地往床下一跳:“不行,我得找她说说,把理讲讲!”
绣绣急忙拉住了他:“他爹你这是干啥?有老公公找他儿媳妇吵仗的吗?”
大脚这才想起自已的意图有悖翁媳礼节。
停了片刻道:“那就把家明找来说说!”
绣绣把儿子叫来了。
在儿子面前,大脚再也无法控制他的一腔愤怒,把自已的创业史不厌其详地陈述了一遍,然后质问儿子:“家明你说说,你爹到底是不是个瞎货?”家明已经明白了爹说这些是针对了什么,便道:“爹,没人说你是瞎货!”大脚将脖子一耿:“还没人!你媳妇刚才说了什么?”家明经爹戳穿,便跳起来做英武状:“爹你等着,我去捏死她!”绣绣一把拉住儿子,转过脸去训斥丈夫:“你想撮弄小孩打仗呀?你算什么老的?”
大脚这才觉出事态不该这样发展,便把将熄的烟袋塞进嘴里,用它来堵住了一肚子正往嗓眼里涌来的滚滚话语。
他巴嗒了一会儿烟袋,咬牙蹙眉想了片刻,然后说:“家明,是你爹不对。
咱家的地的的确确不如你丈人的多。
爹跟你发个誓:再过五年,咱家的地要再不比他左家多,你爹就一绳子吊死!”
听爹这么说,家明的眼圈立马红了。
他说:“爹你别难为自已。
我如今也成家了,往后家业大小,还得靠我创!”
儿子的话也感动了老子。
大脚点点头:“这话说得好!不过我身板还行,爹帮你!爹不会余力气的!”
绣绣却说:“我看你们爷儿俩别打这样的谱。
够吃够喝就行了,再置地干啥?”
大脚用从村干部们那里学来的话说:“发展生产呀!你没听着干部整天吆喝?”|
绣绣说:“地多了没好处,惹祸。
就没见大复查?”
大脚不服,说:“咱这点家业离地主富农还远着呢!家明,明天我就跟你挖河泥压地去!”
随着假肢安装工作的日益繁忙,临沂假肢厂厂长费文典的爱情也一天天成熟起来。
费文典调往临沂是1950年春天的事。
那年刚过了年,他去看望因做切胃手术在临沂住院的一个副区长,顺便去地区民政局坐了坐。
民政局长焉浩然是他当年在五中的老同学。
听费文典说起自已还在沂东县当十一区的区长,焉浩然便问他愿不愿到临沂干。
费文典问干什么,焉浩然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由于国内革命战争结束,大批残废军人回乡,他们中有许多失掉了腿的,行动严重不便;再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又已爆发,新的残废军人仍在产生,地区行署便责成民政局迅速筹建一个假肢厂,以便为残废军人解除痛苦,体现政府对他们的关怀。
这个假肢厂的厂长就由你来干,你看你同意不同意。
费文典觉得这个工作的确重要,而且因为自已的青春年华在临沂度过,到这里工作便对他格外有着吸引力,于是就立即点头。
一个月后,地区民政局正式向沂东县委组织部发调令,让费文典上任了。
这个假肢厂位于沂河岸边一个废弃的军火库里。
调来几个懂残肢修复的医务人员和懂假肢制造的技术人员,再招募一些木匠,工厂就建成了。
从此,全地区十三个县的断腿残废军人便拿着民政部门开出的证明,分期分批地到这里企图寻回他们参战前的形象与体能。
费文典理解他们的心情,让下属把一条条木头精琢细磨,做成惟妙惟肖长长短短的腿,再认认真真安装到一个个残缺的人体上。
安这个东西一次是不行的,要先度量一下,按特定规格造好了再去安。
这些人中有的功劳很大同时脾气也很大,加上来临沂行走不便,再加上安装时十分不适甚至疼痛,便忍不住骂将起来。
尤其那些因为残废找不到老婆的骂得更狠。
对年轻的骂:老子吃炮弹那霎,你还在你爹的蛋黄子里泡着呢,今天你倒在这里享福啦!对年纪稍大的骂:老子上战场,你倒钻进你老婆的×窟窿里去了!你可真受用呀!个别火气特别大的还要扇工作人员的耳光。
费文典对工作人员定下“十六字方针”:骂不还口打不抬手,装聋作哑搞好服务。
无奈整天挨打受骂,工作人员受不了了,经常找到厂长提意见,有的人还想调走。
费文典一边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边也暗暗发愁。
过了些日子他在脖子上长了个大疖子,疼痛难耐夜不成寐,便到医院治。
到那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看了看,拿小刀为他切开引出一泡花脓,又敷上药包好。
在整个过程中,费文典如沐春风竟然没感觉到多少疼痛。
这件事给了他启发:在假肢厂,何不换一个女的为残废军人服务呢?他回去之后立即在全厂女工中挑选,挑中了一个叫时学娴的姑娘。
这姑娘原来在车间里干,整天手拿砂纸负责把假腿弄光滑,长得细眉大眼,身子苗条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