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雪仍在下,仍在纷纷扬扬地传达着那种神圣的意旨。
送猪迎猴的那个年大脚过得恍恍惚惚。
往年这个时候他在享受着种种热闹的空当里,会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新的一年里自家农事的安排,同时对牲口加加料,让它积攒起春耕春种所必需的膘力;还要对犁耙等农具进行一番检修,以便到时候说用就用。
但今年这些统统不用他操心了。
地成了公家的,不用他考虑怎样耕种;牲口已经让社里牵去一块儿喂养,再不用他一夜起来几次去牲口棚里伺候;就连大农具如犁耙之类也让社里收走,用不着他亲自检修了。
大脚感到心里空空荡荡。
许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觉得自已在这世上是个非常有用的人。
而现在,这种感觉一下子没有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已的不自信。
他甚至怀疑自已还有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
夜里,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他吃不下饭,从屋里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到屋里,连他自已也不知要做什么。
“唉——!”“唉——!”小院中一天到晚回响着他那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看他这样子,妻子当然忧心似焚,瞅空就劝导他一番。
绣绣说:他爹,入了社不用自已操心好呀,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安安稳稳地随着大伙干活,享享福吧。
又说:他爹,世道如棋局局新,人随王法草随风,兴个啥法就啥法,别想不开了。
大脚听着妻子的娓娓话语,也频频点头:是呵。
是呵。
俺想得开,想得开!可是,夜深了他还是辗转反侧。
绣绣实在没有好办法了,想起从前每次房事后男人都很快入睡,便主动将他往温柔之乡里引。
大脚也随着她走。
但往往是刚刚上路或者走到中途就萎颓下来。
绣绣问:怎么啦你?大脚叹口气道:咳,俺又想起了那些事……绣绣再也无话劝他,只能把头枕在男人的腋窝里默默地听他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白天,儿子也多次劝他。
他这段出去开会多,每逢开会便是这一家的代表,因而劝导父亲的语言便有许多是从会上学来的。
他说:入社好呀,入了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大伙都过上好日子。
这些话大脚听不进去。
儿子又说:爹你要明白,啥时候庄户人也得靠力气吃饭。
有地咱靠力气,地交了公咱还是靠力气。
靠工分吃饭,按劳分配,咱家怕谁?咱家光是整劳力就是三个!分粮保准不比旁人少!
这么说,大脚慢慢听进去了。
他点点头道:“嗯,我也寻思咱不比别人差!”
这以后,大脚便不那么难受了。
他开始平平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去社里挣工分。
过了正月十五,社里开始上工了。
天牛庙的高级社这时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红星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是封铁头,副社长是郭小说和宁山东。
宁兰兰还是妇女主任,腻味还是治保主任。
社内划分为六个生产队,土地与劳力都搭配得差不多少。
刚开工这天,各个生产队都集中起全体男女劳力,先放了一挂鞭,然后由生产队长分派活路。
大脚一家被分在第三生产队,队长是费大肚子的儿子笼头。
笼头因为出身好,这两年在初级社里干活积极,便被社委会任命为三队队长。
一看由他来领导,大脚立马觉得来气:你种过几年地?你家原来的地都叫你爷们儿踢蹬光了,你凭啥本事当这个队长?但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咕哝,是不能说出口来的。
便站在那里看他怎么派活。
笼头是第一次在几十口子面前说话,紧张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
但他还是将第一天的活路说清楚了:一部分人去使牛耕地,一部分人去锄麦苗子。
大脚是希望去耕地的。
每年的春耕开犁,在他眼里都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虽说这几年儿子能够使牛了,但每年的头一天却都由他亲自掌犁。
他觉得只有走走那第一道墒沟,亲自感受一下那墒沟里散发出来的腥乎乎的初春阳气,心里才能踏实,对一年的农事也似乎有了把握。
他希望笼头会满足他这一心愿。
可是,笼头把去耕地的劳力一一指派完毕,就是没点他大脚的卯。
他实在忍不住,就大声说:“我也去耕地!”笼头见是他在叫唤,脸上现出一丝讥笑:“你能耕地?”大脚一听这话就恼了,说:“我耕了大半辈子了,还不能耕!”然而笼头不再理会他,转身发布他的另一项指令,让其他的劳力都去西北湖锄麦苗子。
大脚不甘心,又说要求去耕地,费大肚子开口为儿子维持秩序了:“得服从领导呵!这不是单干的时候了,如今社会(主义)了!”大脚生出一肚子气,只好不作声了。
在大脚扛锄的光景里,被指派耕地的人已经拉出牲口下湖了。
大脚看见了他的“黑大汉”。
在牛群经过他的身旁的时候,清清楚楚看见“黑大汉”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牛眼中的依恋与悲伤。
我的牛呀,我那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牛呀,我今天却不能跟你一块儿下地了!
大脚呆立在那儿,一直看着“黑大汉”在别人的驱赶下出了村子。
等第三生产队二十多名社员走到西北湖,日头已经东南晌了。
要锄的第一块麦子,竟是大脚家的。
就是这块麦子,他为了增产,便用了庄稼人一般不舍得用因而将要失传的办法:用熟芝麻拌种。
这办法果然见效,眼下那苗子黑绿黑绿,比周围哪一块都显得旺相。
在地头稍作歇息时,众人说起这事来,都说大脚种地真破本儿。
大脚听了心里十分慰贴。
开始干活了,众人呼呼啦啦走到了地头。
这一下让大脚感到了别扭。
他干了半辈子农活,还从来没跟这么多人一块儿干过,更何况是在他的地里!看那么多人光是因为数垄排锄就费了老大一会儿工夫,大脚心里说:这么多人干活就是窝工呀。
他没跟大伙挨在一起,而是去地的另一边插下了锄。
不料笼头却喝道:“到这边来!不要弄乱了套!”大脚说:“在哪边锄还不是锄?”而笼头却不答应,坚持要他跟众人靠在一起。
大脚只好拉着锄走过来,嘴里嘟哝:“你看,俺锄了三十年的地,如今倒不会锄了,得让人家教着啦!”×
锄地的“一”字阵容总算排好,大伙便开始锄了起来。
这么多人在一起当然是要说话的。
有男有女在一起也免不了开开玩笑甚至打情骂俏。
大脚听起来就很不习惯。
心里说:一心不能二用嘛,你一边说一边干能不分心?
这么想着,他就注意观察一些人干活的质量。
他看见,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媳妇一边锄一边跟别人开玩笑,手中的锄抡得不那么对头。
他实在忍不住,就走过去看了看。
这一看不要紧,小媳妇锄的地让他触目惊心:在她的身后,许多草还健康地站着,而一些好好的麦苗却身首两处。
这麦苗,是他亲手撒下熟芝麻才养成这样的呀!他气得把大脚一跺:“是吃人粮食的吗?瞎了眼啦?”
小媳妇听了回头一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可是片刻之后她把小鼻子一皱,说道:“哟,这样管人家,是队长呢还是社长呢?”大脚吼道:“我就要管!这是我的麦子!”小媳妇笑了:“你的?咯咯咯,大叔你还说是你的?”
大脚这才意识到自已说错了。
就在这时,一股血从胸中直涌脑门,他把锄往肩上一扛:“日他娘的,俺不干了行不行?”说着就朝地外面走去。
他听见,身后笼头批评了小媳妇几句,又直着嗓子喊他:“大叔你回来!集体化了,得有集体化的纪律!”
可是大脚却没回头。
事后,大脚一连在家里躺了三四天,任老婆儿子怎么解劝也不起床。
家明只好与他的小舅可玉继续去队里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