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这就是爹当了命根子的地,就是宁肯让亲生闺女叫马子们糟蹋也不肯丢掉的地!
可是爹呀,你如今在哪里?你闺女又在哪里?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绣绣脸上滚下,“卟卟”地落进了土里。
第15章
1978年的夏天与秋天,羊丫加紧了她的爱情追求。
羊丫这年虚岁二十五。
打十九那年,就陆续有人给她说婆家,单是王家台的老媒婆花春子就在两年间为她物色了三个主儿,可是羊丫均不答应,谁来提亲她都说“不忙”。
头两年这么说,她的养父封大脚还不在意,后来听她老是如此表态就火了,私下里对老婆绣绣说:“还不忙!要在咱家里养老呀?”他还告诫老婆:“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是个愁。
好出门子了不出,弄出个丑事看你的脸往哪里搁!”这话把绣绣也说得急了眼,便时常到东厢房里摸养女的心思。
然而摸来摸去摸不出道道,羊丫老是哪句话:“不忙就是不忙嘛!”绣绣说:“怎么不忙呢?都老大不小了!”羊丫扬着脸说:“想撵俺走呀?可是俺没吃你们挣的,俺一年挣三千分!”绣绣听羊丫这么说,再加上羊丫早已知道自已不是她的亲生闺女,觉得说话不那么气实,便只好揣着闷葫芦回到自已屋里叹气。
老太太叹气,羊丫也在自已屋里叹气。
许多个夜晚她一个人久坐在如豆的油灯旁边,呆想一阵子,自叹一阵子,然后抬起双手焦躁地抓挠着自已的短发。
抓挠下几根头发,就去灯上燎。
吱儿,吱儿,随着一根根头发的变焦变短,一股刺鼻的糊味儿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烧完手里的,再去头上抓挠,抓挠下来再燎。
直到头上没有浮发抓挠不下来了,她便再躺到床上发呆。
呆上一阵,她常常会抱紧被卷儿并用两腿死死夹住,像发高烧一般打着哆嗦小声叫喊:“合作!合作!合作合作……”
羊丫是在五、六年前爱上封合作的。
1968年毛主席发下“最新指示”:“农村小学附设初中班好,学生在学校学习几年之后,又可以回到生产劳动中去!”据此,三里路之外的鼓岭完小办起了第一个初中班。
那时,羊丫、她的侄子封运品以及西院的封合作都已念完小学在家拔猪草,这个班招生时都入了学。
此后的二年里,他们三个同龄人便每天带着煎饼一块儿到鼓岭上学。
那时候的教学很不正常,学语录、做军事体操、帮生产队干活,整天就是这一套。
封运品的爹封家明发现了这点经常嘟哝:“那是上的什么学?要是干活还不如回家干!”大脚老汉也有同感,爷儿俩便决定把姑侄俩拉下来再给家里拔猪草。
这事多亏封合作帮了忙。
他不愿他的两个同伴失学,让他爹封铁头向大脚爷儿俩做工作。
封铁头对儿子十分疼爱,就依了儿子的意思批评大脚爷儿俩的短浅目光,使他们打消了主意。
在这件事上,羊丫十分感激封合作,他在自已的小本子上偷偷写道:“我要好好学习,和封合作同学并肩前进,永远永远!”
不料,初中毕业再升高中时她便不能跟封合作并肩前进了,因为运品得到了爹的允许升高中,羊丫却没得到养父的批准。
羊丫不愿意,到她娘跟前哭,希望娘能帮她说话。
娘说我不是没帮你说话,我这些日子哪天夜里也跟你爹叨叨这事,可是他就是不答应咋办?羊丫无奈,又到村西头哥哥家去求嫂子帮忙,以便能让自已和运品一块儿升高中。
不料细粉听了她的话却哧哧冷笑。
羊丫说你笑啥呀?细粉眼瞅着房顶道:“我笑有的人没个数,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片子上了初中还不识足,还要再上高中!”“来路不明?”羊丫当即愣住了,惊得眼圆嘴圆半天没能恢复,多年来她身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指戳戳全与细粉的话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万斤重的问号挤压着她的心。
她定了定神便向细粉追问她的来历。
细粉先是不肯讲,后被问得急了把手一拍道:“咳,反正你是早晚要知道的,告诉你就告诉你吧!”
羊丫知道了自已的出身之后恨不得立马死掉。
她没想到自已竟是一个人们最为鄙夷的私孩子。
她心想,我不活啦,坚决不活啦。
别的死法我不会,我就不吃饭把自已饿死吧。
于是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再也不起来。
她的养母去她床前切切相问:“闺女,你心里有啥事?有事就跟跟娘说!”羊丫哭着道:“你甭说了,你哪是俺娘?”绣绣一愣:“羊丫你怎么说这话?谁跟你说了啥?俺不是你娘是啥?”羊丫道:“甭说了,俺都知道了,俺嫂子把一切都跟俺说了!”绣绣一瞪眼:“她是胡说八道!你别信她的!”羊丫却不再听她说,只是闭着眼喃喃道:“俺不活了,俺死,俺死呀……”
绣绣知道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便坐在那儿流泪。
听羊丫老说要死的话,她擦一把泪水说话了:“羊丫,你也十六七了,你的身世知道了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得跟你说,你不能想不开。
这人呀,来到阳间就是受罪的。
谁受的罪多谁受得罪少都是一定的。
你不把该受的罪受完,阎王爷还会再送你到阳间受罪。
所以人不能随便死。
你随便死了也是罪过。
唉,受吧,受吧……”
羊丫早从村中别人嘴里粗略地知道了养母当年的遭遇。
听她这样说,想想这些年她遭的罪,以及她对自已的养育之恩,心中大恸,张口叫了一声“娘”,就与养母紧紧抱在了一起……高中没再上,羊丫从此在队里干起了农活。
打这个时候起,羊丫才意识到自已心里已经装上了一个人。
这人就是封合作。
封合作一天到晚老在她的眼前晃。
她知道这是虚的,就在早晨晚上想方设法看一眼真实的封合作。
她家的猪圈垒在门外,喂猪的活儿便成了她的,她倒上猪食也不走,就站在那里等待着封合作出门进门的身影。
这情景被大脚老汉误解了,觉得这个养女又挣工分又做家务,真是勤快可爱的好孩子。
不料没过仨月,封铁头在村东头盖起了新宅院,全家搬离了这几间住了好几辈的破屋,羊丫就再不去猪圈了,喂猪这任务又落到了养母肩上,这种变化让大脚老汉莫名其妙。
两年过去,封合作高中毕业又回村干活。
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羊丫平时与他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少。
好在封合作当团支部书记,有时候组织团员青年开展活动,羊丫在这个时候便能见一见他的心上人。
尽管心里有无尽的思念,羊丫却是无法向他表达的。
她自卑。
她一想起自已那极不光彩的出身就羞惭得恨不能找个缝儿钻到地底。
去年,封合作的爹因为年老不再当支书了。
上级来调整班子,按照老铁头的意思,让早已死去的村干部郭小说的儿子郭自卫当了书记,封合作则当了副书记。
村里有人说,这样安排是暂时的,天牛庙的大权最后还是得封合作掌。
封合作有了这样的地位和前程,羊丫对自已所追求的爱情更是不怀一丝指望了。
但羊丫还是想,还是将一颗心全放到封合作身上。
就这样一年一年下去,她已是二十五岁了。
在一个个难眠之夜,羊丫一边思念着封合作,一边又为自已感到可怜:看吧,你这么偷偷爱了人家多年,人家还一点不知道呢!她想我不能这样,我得叫她知道。
羊丫还想,我瞅个机会把身子给他吧,他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却不娶我,我也心甘情愿!
这么想着,羊丫的身心便有一股强烈的冲动。
这么想了一个夏天,眼看到了初秋,她便决定付诸实施了。
这天是阴历的七月二十三,半边月亮从东山顶上冒出来已是十点多钟。
封合作就在这时候走出了村子。
一进入秋天,天牛庙正副两位支部书记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巡逻。
虽然村外每一片田野都已安排了看青的,但他们还是有责任到地里走一圈。
要知道,随着庄稼的渐渐成熟,社员们的缺粮程度也日趋严重。
在这个时刻,不把庄稼看紧是不行的。
封合作负责的是大队的东半部土地,每晚从村东头下地,从东南方转到东北方。
此刻,封合作并不知道有一位姑娘正揣着一腔火热的情爱在前面等他,他只是一边吸着两毛钱一盒的“丰收牌”纸烟,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地里走。
走到离村有一里路的地方,在他前面的路边上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
他问是谁,一个女声低低地回答是我。
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羊丫。
这识字班不说话,只在月光里拿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瞅他。
封合作问:“你在这里干什么?”羊丫还是定定地瞅着他,开口反问:“你猜俺干什么?”封合作淡淡一笑:“你要干啥我怎能猜着?”羊丫恨恨地将脚一跺:“等你!”接着,她往路边的杨树上一扑就哭开了:“封合作,俺都等了你八年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封合作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几年,村里曾有一些姑娘先后向他表示出那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