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老铁头坐下后瞅着封家明说道:“家明侄子,听说你不愿干队长?”
家明低下头说:“是!”
老铁头说:“得干呀。
如今上级不叫讲成分了,你当队长正合适!”
封家明咧咧嘴说:“如今队里的事,真愁人!”
老铁头说:“工作哪有一帆风顺的。
拿我这些年来说,就容易吗?”接着老铁头就向封家明讲起了自已的历史,主要意思是怎样克服困难带领全村社员一步步走上社会主义道路。
封家明早就听说过,他每年正月里向伸腿的队长们做工作都是讲这些,把人家都讲烦了,有的人不但不听并且顶撞嘲弄他。
可是封家明不敢这样做,因为他是第一次跟这老汉打交道,而这老汉在他眼里是威严的化身。
在老铁头说话的过程中,细粉不住地在一旁训男人:“你看你,干就是了,还用老书记费这唇舌?运品他爹,你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说你是什么驴性!”
经老婆反复地这样说,封家明也觉得自已再坚持下去就太不给老书记脸面了。
罢罢罢,我就再干一年吧,再出多大的力再受多少窝囊气我也忍着!另外,一个队二百多口子没人出面领着干活,难道都蹲在那里等着挨饿不成?
他对老铁头道:“大爷你甭说了,我听你的!”
老铁头把大手一挥,张开拿掉假牙的嘴响亮地笑着说:“这就对啦!这就对啦!”
至正月十五,天牛庙八个队长有六个好容易应了差。
还有不应的两个,在大队准备好拖拉机送干部去县城报到时,郭自卫与封合作等人决定把他们强行拖到车上。
对其中的一个成功了。
另外的一个,只抱出了他的被子人却赖在床上不起。
郭自卫对他无可奈何,又发现已经上了拖拉机的队长也有不够老实想跳车回家的,便赶紧让司机发动起机器,带着七个队长开向了县城。
这一去五天后才回来。
五级干部会上是吃锅饼的。
封家明不忍心把分到的都吃到自已肚里,一顿剩一小块,到散会时攒了半包袱。
回到家里,他拿出一半让老婆孩子品尝,剩下的就拎在手中去了爹娘那里。
老公母俩见了这种白面做的好东西都笑逐颜开。
绣绣老太晚上眼不好使,却咬一口就拿到灯下瞅瞅,一边嚼一边赞叹:“锅饼真香呀!锅饼真香呀!”
她吃下几口,又起身摸索到院里,招呼可玉和羊丫来尝尝。
这两个人来到堂屋跟封家明打一声招呼,也分别拿了一块啃起来。
接着,羊丫就问封家明去开会都听到了什么。
封家明说:“就听着光说三中全会!”羊丫说:“别没啦?”家明说:“别的咱记不着!”羊丫就笑他哥笨,笑得嘴边饼渣儿直掉。
这时封家明忽然像记起了什么,小声说:“有一件事,开会的人都在私下里说,好像是别的地方开始分田单干了!”
“啥?”大脚老汉立马停止了咀嚼,让锅饼在左腮上鼓起一个大包。
其他三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宁可玉忙问:“真的?是哪里?”
封家明道:“人家说是南方,安徽!”
大脚站起来把脚一跺,大声叫嚷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我说铁牛叫要出大事吧?前几天我当是应了给地富摘帽,不是的不是的,是要分地了呀!”
绣绣老太急忙制止他道:“你乱嚷嚷啥?想死呀?”
宁可玉站起身激动地一遍遍说:“好啦!可好啦!”
只有羊丫对此消息无动于衷,照样啃手里的锅饼。
第二天晚上,封家明又被大队叫去开会。
到会的是支委和各队队长,老铁头也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
这次会议只有一件事:郭自卫让大家不要传谣,谁也不准再在村里说南方分地的事。
一出正月,被改变了成分的宁可玉开始为自已盖新房了。
他向大队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很快买来了充足的砖石木料,从本村找来一帮会盖屋的匠人干了起来。
从此宁可玉也不再回大脚家的小西屋里睡觉,而是在建房工地上搭了个小棚,日夜在那里看守着。
在宁可玉的墙基一天天高起来的时候,关于宁可玉从何处弄了这么多钱的疑团也在人们心中日渐滋长起来。
这几年村里凡是盖新屋的人家,没有一个不借钱的,而这个宁可玉就没向别人借一分。
有人对大脚老汉说,你这个老家伙真不简单呀,能攒下这么多钱给你小舅子盖屋!大脚却连连摇头否认:“没有的事!我到哪里弄钱?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钱是哪里来的!”这么一说,村里的人揣的疑团便更大,对这个光棍汉的猜疑达到了空前热烈的程度。
很快,一个说法在村民中间不胫而走:宁可玉的钱是他老子宁学祥留下的。
三十多年了,这钱藏在哪里?就藏在村中央的那口大井里。
因为有人回想起在正月底的一天半夜,曾看见宁可玉从那井里爬出来,那人问他干啥他则说是捞水筲。
然而捞水筲怎能在半夜里捞呢?为了验证这一说法,有人还亲自下到井里去看。
这一看果然发现了秘密:在那贴近水面的地方,有一块石头被人动过,抽下来一瞧,里边竟然是个能藏一只猪崽的暗洞,在洞角里还遗留下两块有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
全村人都被这一发现惊呆。
人们认定,宁学祥藏在这地方的银元数目是很大的,有人说有一千块,有人则说有两三千。
具体数目确定不下,反正是很多,不多的话宁可玉就不至于连两块银元丢在那里也没察觉。
这事立即在全村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有人议论:宁学祥这个老地主真是有心计,他竟能留下这么多钱给后辈用!更多的人是眼馋,说,你看人家到底是有福,形势一变又成了财主!经历过当年土改的贫雇农们则一致地表示出愤怒:操他娘,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大笔浮财没挖出来!他们就去找当年的土改领导人腻味。
老腻味更是痛心疾首,连声说:“俺失职了呀!失职了呀!依我看,中央给地主摘帽就是不该!依着我,非再搞一回大复查不可!”他去找封铁头,无比愤慨地说了这事,建议大队把那笔浮财收回来。
老铁头沉吟了一会儿说:“算啦,现在的形势不是往年啦。
再说,这些年可玉也真不容易!”老腻味只好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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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老汉是在街上闲逛时听到这些的。
听到了这些之后恍然大悟。
他记起了许多年前小舅子在井台边的俯视与那次莫名其妙的“跳井”。
他记起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半夜小舅子悄悄出门又悄悄回来,第二天却将湿漉漉的棉裤放在院里晾晒。
更让人生疑的是从不出门的宁可玉有一天突然说去青口玩玩,第二天却带回两个满口东南乡口音的人,一来就钻到小西屋里嘀嘀咕咕,半夜时分又奇怪地走掉,而宁可玉却向家里人说他们是到沂东县城办事正好与他同路,到家里来讨水喝的……明白了,全明白了。
小舅子是看到自已摘帽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才从井里取出银元,到青口找人换成票子的。
大脚知道,如今那银元是很值钱的,青口那边常有打渔的来收,一块换七八块钱。
可玉要是有几千块银元,那得换多少钱!这个杂种操的心里真能藏事呀,有那么一笔钱,三十多年却连谁也没有告诉!还有,我跟他姐收留了他把他养大,他取了钱却不给咱一毛一分只顾给自已盖屋!无情无义呀,狼心狗肺呀!老汉越想越气愤,急忙一歪一顿地回家跟老婆说这事。
绣绣老太听了大脚的诉说却平平静静。
她用手拢拢已经花白了的头发说:“那钱咱不该要!”大脚说:“怎么不该要?这些年,咱供他吃穿供他上学!”绣绣老太说:“这是两码事!”大脚耿着脖子说:“就该要!你不好张口我张口!”绣绣说:“不要咱张口,人家可玉已经跟我说过,要给咱一些钱,是我不要的!”大脚老汉立马把嘴张得老大,愣愣地说:“你为啥不要?为啥不要?”绣绣这时候两包眼泪暗暗涌出,低下头说:“他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旋即说:“噢,你看我,又糊涂了……”
那是十天前的一个下午,大脚老汉和羊丫都不在家,宁可玉来到了堂屋他的老姐姐跟前。
绣绣看他双目放光欲言又止,问:“可玉,你有事?”宁可玉便从兜里掏出了两大扎拾元票子放到了她的手上。
绣绣吓了一跳,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宁可玉便说了:“姐,出头之日到了,我也不再瞒你了。
这钱是咱爹留下的。
四七年快搞大复查的时候,咱爹悄悄把我叫到他屋里跟我说,他自从八路到了这里,想置地又不敢,就把钱一年年地攒着。
他说眼看穷鬼们又要分地又要分房,这钱放到哪里都不放心,他就在一天半夜偷偷下到那口大井里藏下了。
他跟我说,这钱连我娘都不知道,让我也别告诉她。
后来,我爹我娘就都死了……眼下地富摘帽了,我就把它取了出来。
我把它换了钱,这两千给你花!”绣绣老太把钱放到桌子上,摇摇头说:“可玉,这钱我不要!”可玉说:“你怎么不要?俺这条命还是你藏下的……”说到这里宁可玉的眼圈就红了。
绣绣说:“藏你是应该。
可是这钱是他的。
他的钱我不花。
五十年前我就不是他的闺女了,如今怎能再花他的钱?”宁可玉明白了。
明白了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他才哽咽着道:“姐姐,那我只能给你叩头了!”说完站起身,庄庄重重地双膝跪倒。
在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这个老光棍失声大恸,趴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起来……宁可玉的新屋很快盖起来了。
这新屋一起就让全村人刮目相看:它太高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