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他想,我过去安慰安慰它吧。
于是,他就沿着田埂,一步步走近了它。
走到地里,蹲下,他感觉一地的狗尾草都在摇摇晃晃搔他的脸。
老铁头知道,这是地在跟他说话,是这地在责怪他。
他铺开一双大手,把一片狗尾巴草压平,摩挲着地皮说:我不该呀,我真不该呀……他蹲在那里,长时间没有起来。
太阳终于要落下去了。
老铁头想起身回家,可是他的腿却不听使唤。
他觉得奇怪,看了看西天边,竟发现那轮正在下落的日头此刻正像早晨那样急剧地升起。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转了向,还是早晨已经到了?老铁头还没想明白,他就重重地倒了地里。
一地狗尾巴草摇摇曳曳,略显几分温柔地遮住了这位老人……
第22章
“鲁南拆车总厂”总裁封运品出车祸了。
当王家台村一个目睹现场的村民骑着车子前来报讯的时候,拆车总厂的保卫科长腻味老汉正端着一缸子茶水围着他的“专车”转圈儿。
这是一辆北京“212”吉普。
十多天前县委小车班把它开到这里当废铁卖时,腻味老汉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几届县委书记都坐过的专车。
1976年林中木书记到过一次天牛庙,他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辆车的特征。
县委小车班的人揣着钱走后,老汉立马向他的侄孙要求,无论如何不要拆这辆车,把它修修给保卫科用。
老汉的理由是:万一有盗窃案子发生,可以用这车去抓盗窃犯。
封运品说:好,不就是五千块钱么?再说保卫科也有会开车的小孔。
腻味老汉万分高兴,赶紧让厂里的技术工修理。
换了一些零件,又调试了几番,现在能够再度跑动,腻味老汉已经坐着它进了一次县城尝了尝当县委书记的滋味。
但县城也不能光去,他今天正想找什么借口再出去溜达一回,不料封运品出事的讯儿就捎来了。
王家台的那人说,封运品开着车钻了十里街南边的水库,封运品爬了出来,可是他的媳妇淹死了。
腻味老汉大吃一惊,急忙叫小孔开车。
小孔是“封总”封运品的司机,如果“封总”不愿亲自开车的时候就顶上去,这时他听了这消息也吃惊万分,急忙跳上吉普去发动。
然而打了几次火却发动不起来,老汉只好跳下车招呼工人帮忙。
十来个人像屎壳螂滚粪球一样合力一推,吉普车终于开出厂门上了公路。
到了十里镇的南边,果然看见紧靠水库的那段路上停了许多的人与车,交通已经中断。
腻味老汉和小孔分开众人挤进人圈,见封运品两口子在岸上一坐一躺,那辆苏联产“伏尔加”轿车则在水里只露出个屁股。
老汉向正坐在那里发呆的封运品拍一巴掌:“怎么回事?嗯?”封运品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头道:“在俺姑家喝多了!”老腻味气急败坏地道:“你看你,喝醉了能开车吗?”封运品便将脸一捂哀哀地哭了起来。
老汉又转身去看他的侄孙媳妇。
此时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正在为溺水者做人口呼吸,将两只手在她胸脯上一压一压。
压的每一下,女人的鼻孔里都要往外冒一点带着血丝的泡沫,那泡沫积攒多了也不消灭,就像一个粉红色的蘑菇长在她的脸上。
老汉还注意到,侄孙媳妇的肚子这时很大很大,已经高过了胸脯子,而胸脯子上露出的干干瘪瘪如挤光了的牙膏皮一样的奶子,又显得十分难看。
老汉便不想让那人给侄孙媳妇继续做人工呼吸了,说:“你起来,我试试!”那人喘息着站起身,腻味老汉蹲下去,看看那只粉红蘑菇纹丝不动,再摸摸侄孙媳妇的手腕子,跟侄孙说:“没法治啦,回家吧!”接着就招呼小孔把侄孙媳妇往吉普车上抬。
吉普车开回天牛庙,开到封家品的那座二层小楼,把死者抬进去,里面立即爆发出封运品他娘和他那九岁闺女月月的尖锐哭声。
这哭声很快将邻居们惊动了,他们走出家门,到这座小楼门前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情,不少人的脸上现出了隐隐的快意。
对封运品这个暴发户,他们早就认定他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狗欢没好天。
老辈人早就有这个说法。
你看这不果然是?他们在心里暗暗说着。
在八九年前,谁也不会想到封运品会成为天牛庙村的首富。
那时他只是一个在公路边补汽车轮胎的小匠人,在村里仅仅是个收入稍多的户罢了。
可是两年后,也不知这个小个子男人从哪里取来了经,开始干起拆车买卖:到县城甚至临沂等地买到报废的汽车拖回来拆,拆下的零件卖给一些修车厂,剩下的废铁则堆在那里等需要它的人来收购。
干了一年买卖就大了,封运品将转包给别人的二亩多责任田收回,和另外一户换到公路边,再盖起五间屋,正式建起了拆车厂。
再往后人们发现了一个现象:封运品再拆车,零件能卖的还是卖,但那些驾驶棚、破车斗子以及拆散的废件不再出手,就那么堆放在那里。
时间不长,这儿便有了堆积如山的汽车尸骨,让南来北往的人看了触目惊心,同时也记住了这儿有个较大的拆车厂。
一些有意处理旧车的人停下车来问,得知到这里卖能比在别处拿钱多,便立马拍板让封运品去拖。
当原有的地盘再也堆不下时,封运品又与别人协商,以每年五百元的价格租下了旁边的六亩。
到了前年也就是北京大学生闹事的那年,这地盘也不够用的了,封运品又租来十一亩地,建起了“鲁南拆车总厂”,他自任总裁。
下设三个分厂:一厂拆卡车;二厂拆轿车,三车拆拖拉机。
以后,这儿的废钢铁虽然不断发售,但近二十亩的地盘上始终是满满当当,就连城里一些行家也不得不承认,这儿已是整个临沂地区最大的拆车厂了。
在这几年里,人们一直对封运品的财产予以猜测。
有说几十万的,有说上百万的,莫衷一是。
但摆在全村人眼皮底下的几件事证明这家伙确实有钱。
一是他从城里雇来的三个分厂厂长和十来个技术骨干,每月工资都开到一千以上;二一个,是他两年前就买了一辆崭新的“伏尔加”轿车,整天开着东跑西窜;三一个,就是他去年盖起了一座二屋小楼。
这最后一件曾在家中和全村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当封运品将自已与娘住的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宅屋拆掉时,人们认为他要翻盖新房,等那地基一挖,人们就发现那不是平房的格局而是一座楼了。
首先是附近的住户十分气愤:大家都住屋,你却住高楼,这不是压了众人的运气嘛!不是欺负人嘛!还有,你住在楼上,俺们家里什么事还不叫你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女人到茅坑拉屎撒尿也逃不脱楼上的眼睛。
人们赶紧找到村支书封合作提意见。
封合作听听群众的反映,看看自已住的平房,也觉得生气。
封合作曾去过曲阜,知道那孔府大成殿虽然高,但也比北京金銮殿还矮三砖。
这是为啥?就为的上下有别。
我这天牛庙的一把手目前还住平房,你封合作竟然要盖楼,你眼里还有没有咱?他立马找到封运品,以村庄要统一规划的名义制止他。
白天封运品答应着停了工,可是晚上却去书记家放下了三千块钱。
封合作本来不想要的,可是没等推回去封运品就走了。
封合作收下这三千块钱,也就不再管了,对封运品的小楼节节拔高视若无睹。
在盖楼的过程中,封运品的爷爷大脚老汉也曾出面制止过他。
老汉找到孙子痛斥道:“你个小私孩是晕了头!你愿拆车就拆车,愿办厂子就办厂子,可你就不该盖楼!你要明白,你这样办是最招众人恨了!你趁早把工停了!”可是孙子不听,让建筑队照干不误。
大脚气得亲自去拆墙,无奈那砖墙是洋灰砌的,他磨破手指也拆不动,只好对孙子发誓:你盖吧,你盖起来我是不进你家的!书记不管,老汉管不了,别人更无法管,大家只得另寻对策。
当小楼落成之后,家家都把茅坑加了顶盖,以保护住女人的屁股不被封运品个狗日的瞅去。
紧接着,不知是谁从风水先生那里打听到了一个办法,说凡是能在自家院中望见封运品小楼的,只要写张“紫微正照”的帖子到那楼墙上贴下,便能保证自家的运气不被破坏同时也能让小楼的主人招灾。
于是,封运品的楼墙上每到早晨便有了许多的白纸条儿。
封运品的媳妇最早发现了这事,回家说给丈夫听,丈夫却不在乎,说:“一张纸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愿贴就贴去!”婆婆细粉却恼了,她到楼外将纸条统统撕光,随后爬到楼顶上去拉着长腔向四周大骂。
可是这样也没能制止住众人的举动,每天早晨墙上还是有纸条。
细粉咽不下这口气,就让儿子安排人夜里来站岗。
但儿子不答应,还是麻木不仁。
细粉只好领着儿媳一夜几次出去巡逻,有时候能遇到前来贴纸条的人,但一听她们出门就逃之夭夭。
她们能做的,唯有咬着牙将那些纸条一点一点撕掉。
此刻,细粉肯定是将儿媳的惨死与那些纸条联系在一起了,她冲着门外的人群骂:“你们贴纸条把人都贴死了,可恣了吧?嗯?我把你们一刀刀地剁了!把你们一点点地撕了……”在这骂声中,门外的人一个个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随着一串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封大脚龟着老腰急急地走进了院里。
他身后是由封运垒搀扶着的绣绣老太。
老汉进来后说:“俺说过俺不来的,可俺得来看看俺的孙媳妇!”随即,老公母俩就带着哭腔一迭声地叫:“孙媳妇!孙媳妇!”当在一楼客厅里看见躺在那里的孙媳妇,便一起扑过去大哭。
大脚老汉哭了片刻,抹一把老泪用指头戳着长孙的头皮恨恨地道:“我早说过你能不出好能,你就不听!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这时封运品真得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