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细粉说:“分了家怎么住呀?”运垒说已经跟爷爷奶奶商量好了,到他们那里住。
细粉想了想,便答应了他们,说:“也好,三个老的你们兄弟俩分开养,你哥养我,你养你爷爷奶奶。
你多养了一个,叫你哥一年拿点钱给你!”运垒说:“俺不要,俺养得起!”就在这年的初秋,封运垒与她的黑脸妻子住进了爷爷奶奶家的东厢房。
对二孙子的到来大脚老汉持热烈欢迎态度。
他哆嗦着胡子说:“离开他们好!真好!你看看你哥,坑蒙拐骗的,是越来越不走正道了,你娘就喜那样的!”绣绣老太制止他道:“你个老熊,又胡唚个啥呀!”说着就扭着小脚帮二孙媳妇收拾房子去。
之后,祖孙四口把日子过得安安逸逸。
这期间,封运垒已经从夜晚听到的梦话里了解到妻子对连失两子的痛心与再做母亲的迫切,便将床弟之事格外抓紧,很快让左爱英的肚子又一次壮大又生下一个黑小子。
奶奶有前车之鉴早做了准备,从孙媳妇分娩的那一天起就把运垒撵到堂屋里跟爷爷睡,她则在东厢房里日夜照料重孙子,直到三个月后重孙子能翻身了经折腾了才与运垒换过位置。
重孙子起名臭蛋。
臭蛋的降生让大脚老汉欣喜若狂。
因为上级已从几年前就不准生二胎了,而大孙子运品恰恰只生了个女孩,二孙媳妇能生出臭蛋便格外可贵。
他常常让绣绣老太把臭蛋抱到堂屋,他接到怀里笑呵呵地探手去摸重孙子的小鸭,老摸也摸不够,直摸得臭蛋张嘴哭叫才住手。
在养育儿孙两代时大脚有个习惯,喜欢把指头送到孩子嘴里让其吸吮,对待臭蛋也是这样。
他把一根老枯的指头放到孩子唇边,孩子的小嘴就像喇叭花见了日头一样灿然绽开,接着又像喇叭花进入黑夜似的紧紧闭拢。
然后,那张小嘴就一嘬一嘬一吸一吸,把他老爷爷的心吸得又酥又痒有说不出的受用。
在臭蛋吃娘奶期间,老汉常常这么做;一年半下去臭蛋掐奶了,老汉还是这么做,意思是让掐了奶的重孙子得到些慰藉。
这一来形成了习惯,臭蛋一见了老爷爷就张嘴衔他的指头。
大脚老汉也愿意让他衔,一根老枯的指头便常常成为老幼两个最为亲密的联系。
直到臭蛋过了三岁生日,老汉的指头又一回被那张小嘴衔住时,老汉才觉出有些不对头。
冷静地审视一下这位重孙,发现他这时只会说简单的几句话,而且连这些会说的话也不多说。
再与同龄的孩子对比一下,发现臭蛋不如别人伶俐甚至可以说有些愚钝。
老汉想:随他娘呢。
老汉又想:不行,我不能叫他愚,我得教教他。
从这以后,大脚老汉便致力于重孙子的智力开发了。
他伸出重孙子常咂的那根老枯的右手中指,高举着说:“一!——臭蛋你说一,你说一老爷爷就叫你咂指头!”有了这个奖励条件,臭蛋便将小肚子一挺道:“一!”随即扑上去衔住老爷爷的指头啧啧吸吮。
经过几次训练,“一”的课程圆满结束。
到“二”就难了,因为重孙子没有太多的奢望,有一根指头就满足了,老汉用去半年时间反复引导,方让他在十回中说对六七回。
当进行到“三”的课程,臭蛋已经是五岁了。
在教数数儿的同时,大脚老汉还教给重孙子一些别的概念,如大小、长短之类。
到臭蛋五岁时,他又教他认识何为方圆。
老汉指着饭桌说:“这是方的!”臭蛋便如鹦鹉学舌:“这是方的!”老汉指着烙煎饼的鏊子说:“这是圆的!”臭蛋也跟着说:“这是圆的!”
家里的一些实物认识得差不多了,大脚老汉决定把重孙子带到外面去开阔视野。
他牵着臭蛋的手慢慢走出村东,指着一块块长方形的土地问臭蛋:“这是什么样的?”臭蛋瞪着一对大眼想了一阵子,说:“这是饭桌!”老汉刚要纠正,忽然想到孙子说得并不错:“对呀,是饭桌呀!没有地哪来的饭!臭蛋你真灵脱!”走过一张又一张的“饭桌”,老幼两个最后爬上了鳖顶子。
站在最高处,老汉指着环绕在他们脚下的那块地问:“臭蛋,这是什么?”臭蛋转动小身子看了一圈,说:“这是鏊子!”老汉为重孙子的这个回答激动万分,他抱住重孙子,用胡子搔着他的脸说:“对呀对呀,它就是鏊子,我跟你老奶奶造出的鏊子!从这里收的庄稼真像鏊子上的煎饼,揭了一层又一层呀!”
就在大脚老汉拥着他的重孙子再度打量脚下的“鏊子”时,一阵人声从岭后传来。
他转脸一看,发现有一伙人正在岭下边量地。
揉一把老眼仔细看看,原来他们是本村的干部们,领头的是书记封合作。
这引起了老汉的注意:许多年来,由村干部出面量地的情况一般很少见,他所经历的只有四六年、四七年的土改,五六年的入社,以及大包干第二年由封合作主持的土地调整。
而他们每出一次面,都要发生对全村人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
这一次是要干啥呢?
他牵着重孙子的小手走下鳖顶子,走近了那些村干部。
等弄明白村里要将地全部收回去另分,他立马急猴猴说:“又另分呀!各家种的不是挺好吗?不管你们怎么分,反正我还是要我那块圆环地!”
村文书宁山青告诉他:你要也可以,但那块地按地亩是四口人的口粮田,你得跟你孙子商量商量,是要它还是要别处。
老汉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要那块啦!”
老汉回家和二孙子说了这事,二孙子却立马表示反对:“不要那块了,等去村里抓阄,要别的地方!”大脚老汉一听怒不可遏:“要别的地方?不行,就得要圆环地!”运垒道:“爷爷,那块地不能要,它浇水浇不上,土层又薄,咱要它干啥?”老汉说:“它再孬再薄也要!”运垒说:“就是不能要,我已经盘算好了!”
大脚老汉看看已进入中年身强力壮的二孙子,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嫉妒。
是呀,俺已经老了,再也干不动农活了,这个家靠的就是运垒。
他有权利决定家里的一切,没有必要再听他这个八旬老人的了。
可是,老汉又实在无法割舍那块圆环地。
那个像妻子曾经戴过的玉佩一样美好的圆环!那个像重孙子形容的鏊子一样的圆环!
实际上,那块地已经在八年前经历了一次破碎。
那是在封合作当了书记之后的第二年,村里又娶来一些媳妇,生出一些小孩,而这些新增人口一概没有地。
封合作看到这种情况,便对全村土地进行了一次调整,将原来分下去的地一口人抽回一分,分给新增人口一部分,剩下的留作机动地以备人口再增。
按照这个方案,封大脚要交回去二分地,这就等于将他那完完整整的圆环地截去一段交出去。
这是封大脚受不了的。
他只好说服儿子,从他的责任田里多交二分,以便保全鳖顶子上的那个圆环。
难题这么解决了,但这些年来,大脚老汉每到圆环地里干活,总有一种玉佩已碎、又用浆糊粘起来的感觉。
老汉经常想:这是什么事儿!当年我有二十多亩地,如今只剩下了二亩二还不牢靠,村里说截就截去一块!这算什么分地!这是什么办法!
万万想不到,这块圆环地今天竟要整个儿丢掉了!
不行,说啥也不行!
老汉便开始说服二孙子把这块地留住。
他想以情感动运垒,又从头讲了一遍他们老两口当年开拓它的艰辛。
绣绣老太近几年耳聋眼花,今天听明白了这件事情也给老汉帮腔,老汉说几句她就在一边点一下头:“是呵!一点不假呀!”然而运垒却不为之所动,当爷爷终于说完后他将头一摆:“不能要就是不能要!虽说它是你们拿血汗换来的,可如今它到底还是块孬地,留它干啥?”见说不动孙子,绣绣老太做了退让,对大脚老汉说:“唉,孙子说的也是,咱再怎么恋它它也是块瘦地,舍了舍了罢!”老汉却把大腿一拍:“就不舍!死也不舍!”
祖孙俩自合伙过日子后第一次进入对峙状态。
谁也不退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实在无奈,他们只好谈定:老公母俩愿留圆环地就留,应该交出的一半,他们愿出高价买了种就买,不买的话就交到村里由别人种。
老汉当然要将整块地保全。
他立马到村里说了这事,并问交出去的一半要多少钱才能买回来,村文书宁山青说:“大叔你等着吧,两田制有人反对,贯彻不下去啦!”
“两田制”在天牛庙村的推行遭到了费小杆等人的坚决抵制。
在村两委丈量完土地准备实施的时候,费小杆已经暗地里组织起一批骨干并将工作做到了各家各户,叫大伙谁也不要去村里抓阄,谁也不要投标买高价地。
他向全村人算了这样一笔账:如果按村里确定的承包田的标的,那么全村人就要至少多交给村里八万块钱。
而一口人只分半亩地,除去吃饭穿衣便再无节余。
这笔账算得村民们怒火中烧。
大木在这场斗争中自觉地当了骨干,他一家家地跑、一户户地串,到谁家就再三嘱咐他们:“可别抓阄呵,把阄一抓就毁了堆呀!”这笔账算到大脚老汉那里,立即引起老汉的强烈共鸣:“对,就是不能由着他们!合作真狠心呀,一亩地交一二百块钱,占了收成的七八停哩!过去财主也没这么干呀!”人心皆同,皆思不变。
所以当村里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准备宣布实施“两田制”时,竟然去了不到十个人。
封合作当然要粉碎对立面的阻挠。
他打开高音喇叭,用整整三个晚上的时间向全村反复介绍“两田制”的优越性,并解释说,收起的土地承包款是要做大用场的,村里计划上一个企业,来安排剩余劳力,同时也为集体增加收入。
三个晚上之后再开村民会,然而还是到了不足一半。
封合作气恼地说:“看来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
不给他们费唇舌了,马上开始招标承包!”于是,一张由宁山青书写的红纸告示就贴在了村中央的墙壁上,上面写明哪些地块是承包田,每一块的底价是多少,让村民们踊跃投标。
在这个时刻,费小杆也加紧了地下工作,让村民无论如何不要去上当。
这样,一天过去无人站出来;两天过去还是无人站出来。
到第三天上,一个消息忽然传遍全村,说那高价地已经有五六块让外村人买走了!有人找到村文书宁山青核实,宁山青果然拿出与外村人签定的合同让他们看。
天牛庙村民这一下乱了阵脚,许多人说:“不行啦,赶紧买呀,再不买就叫外庄的鳖羔子买光啦!”于是,有拿出自已的积蓄的,有向别人借的,一窝蜂地揣了票子往村部跑。
人到得多了,村里便不轻易拍板成交,捏着每一块一等再等。
这样一些好地便成了众人争夺的目标,你出一百五,我出一百六;你出一百七,我出一百八。
最后价格涨得接近或超出地的年收入了还争,投标者声称“不争馒头争口气”,只要把地争到手就是胜利。
面对这种场面封合作无比得意,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说:“看吧,历史车轮总是滚滚向前的!群众总有觉悟的那一天!”
就在这种局势出现的那天晚上,费小杆一个人在家,啃着一块咸萝卜头,一气灌进肚里一瓶白酒。
他一边喝一边骂:日他姐呀!日他娘呀!日他奶奶呀!日他祖宗呀……当性威胁的对象再也无法升级时,这位前村长、天牛庙又一位农民斗争的领导人醉得一塌糊涂,歪歪斜斜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他让老婆找出几身衣裳,又拿了点钱就往门外走。
老婆问他去哪里,他说:“出门挣钱呗,难道你想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