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不料,组成队伍的人们却对他不亲切,都带了一脸的气恼看他。
在他将要走近时还都把前面的人抱得更紧,唯恐叫他钻了空子。
大木想:不用怕,我到后边排着去。
于是就一个劲地住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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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支队伍竟然这样长!它在站前广场上弯了几弯,甩了几甩,大木走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见到它的尾巴。
此时大雪纷纷,人人的头上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那支队伍便像一根巨大的白蚯蚓。
大木问问队伍中的一个青年是从什么时候排队的,青年操着临沂西乡的口音大声道:“日他姐个小×,从前天晚上呗!”大木吓了一跳。
走几步再问一个,说是昨天早晨。
大木心里便有些着急。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排队买票,他仍旧去找队伍的尾巴。
终于找到了,队伍最后面是一个圆脸姑娘,正冻得直打哆嗦。
大木问她是哪里的,她说是肥城的。
问她去哪里,她说跟别人一块到北京。
说着她转脸看了看不远处的七八个姑娘。
这几个姑娘此刻像一群小母鸡一样蹲在地上,共同举了一张塑料布遮住雪正往这里瞅。
大木说:“也不知道要排多少时候!”姑娘说:“不知道,听说东北的车票特别难买!”说着说着天就黑了,他们身后又跟了一长串人,而队伍向前挪动了不足三四步远。
雪越下越大,后边的人越来越多。
也不知为何,大木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而且身前身后的人们都是后边的揽上前面人的腰。
前面的圆脸姑娘也揽上了一个三十多的汉子。
大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住了姑娘的腰。
在揽上的一瞬间,姑娘的屁股清清楚楚地触在了他的小腹上。
大木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冲动,但看一看天,看一看雪,再看一看广场上的茫茫人群,一股巨大的焦虑感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对姑娘的任何感觉都消失殆尽。
车站钟楼上的大钟敲过十下,队伍再也不向往前挪动一点。
从前面传来消息:今天的票就卖到这里了。
但队伍仍然没散。
大木明白,大家就要这样一直站到明天了。
这时前面的圆脸姑娘已经被她的一个长脸同伴替下,大木再抱上她的腰时,感到腹内饥肠辘辘。
他从蛇皮袋子里掏出一张煎饼,一口口干干地吃下,再在风雪中簌簌地站着。
十一点的时候雪停了,但西北风也更加刻毒。
大木浑身哆嗦着抱紧前面的长脸姑娘,当然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已身后那个济宁小伙的用力。
“日他娘呵!”“日他奶奶呀!”前前后后是一片带着颤音的骂声。
再过一会,骂声寂寥,间或有鼾声自队伍里发出,而队伍还是像一条巨大的蚯蚓似的一动不动……大木也抱紧身前新换班的蟹脸姑娘迷糊了一会。
在东方再度发白的时候他醒过来,开始思考自已为什么会遭这样的罪。
他想我本可以躺在家里舒舒服服睡觉的,可以随时跟妻子弄那好事的,但现在我却在这个狗日的火车站挨冻!这全怪那个身份证。
大木想我要不卖那个身份证就好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无用了,我必须出门躲一躲。
不过,我躲得了一时,躲得了长远么?如果深圳派出所不抓到我不罢休呢?如果那个坏蛋拿着我的身份证再干别的坏事呢?那我永远也脱不了清静呵!
就在这时,大木突然改变了去东北的决定。
他要去深圳。
他想到那里一边打工一边寻找那个坏蛋,把他的身份证要回来!
放开蟹脸姑娘的腰,再去别的队伍里站着。
等大木终于挤上去南方的火车,已是第二天的晚上。
大木买的当然是“站票”,但手持站票却没处站。
人太多了。
车厢里是人,过道里是人,厕所里也是人。
人人走动不了,挤在中间的人连转身都不能。
开始还行,后来一个个的膀胱满了就产生了严重问题。
有人实在憋急了,就用喝空内容的饮料瓶或易拉罐塞进裤裆里接尿,接了之后倒到窗外去。
这个方法迅速在男人们中间推广,许多人手边没有便解囊向城里旅客购买,一个易拉罐最高卖到六元。
但这只是文明民工干的事,有的人干脆掏出家伙打开了开关。
姑娘们上不了厕所又无法用易拉罐,便只好站在那里憋得像正在下蛋的母鸡。
终于憋不住了,就站在那里任尿水顺腿淌下,与此同时脸上也是双泪长流……大木挤在人堆里昏昏沉沉。
他脑子里老是想着他的身份证和与这身份证有关的案子。
他想这会儿深圳派出所肯定坐飞机去了天牛庙,抓不到他肯定要想办法追来。
他越想越怕,脑神经渐渐纠结成一团乱麻。
下半夜时,车厢的另一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大木脑壳“铮儿”一响遂高声大叫:“娘呀,他们来啦!”他将身边的人猛力一拨,一下子跳到小桌上蹲着,回头叫道:“哎哎哎,我不是他呀!哎哎哎,他不是我呀!”接着一头撞碎车窗玻璃栽了出去……
第24章
一过正月十五,绣绣老太便整天叨叨着外甥三国,说也不知到北京了没有,怎么也不来封信。
大脚老汉说:到是应该到了,他来信怕也不给咱,寄给他爹娘了。
老太太便又埋怨闺女枝子,说来了信也不来说一说。
过了两三天还没见闺女来,她就说要到闺女家去看看。
老汉说:你看你那身板,怎么去?在家等着就是。
然而又等了两天,老太太谁也没告诉,自已扭着小脚去了。
走一阵坐下歇歇,再走一阵再坐下歇歇,中午时分终于迈进了枝子的家门。
看见老娘到来枝子十分惊讶,说你怎么来啦?绣绣老太说俺来问问三国的事,不知他来信了没来信?枝子一听这话便皱眉头咂牙花子,说:俺正说这事呢,你说说这是咋啦,半个多月了连根信毛也没有,急不急死人呀!得知这消息老太太越发着急,说:早嘱咐好叫他打信的呀,可别出了事吧?
与闺女叨叨了半天,吃了闺女包的几个饺子,老太太便要回天牛庙。
闺女让她住下,她才说了实话:她来时家里人都不知道。
闺女道:那你就走吧,我叫大国用小推车送你回去。
下了外甥的车子,老太太就躺倒在床上,当天夜里发高烧,第二天还不退。
运垒叫来本村医生给她连挂了三天吊瓶,烧虽然退了,却起不了床,一起就晕。
老太太向大脚老汉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已去’,我今年又到了坎儿了!”老汉劝解她:“没事。
我两道坎都过了,不是好好的?”绣绣老太说:“我比不上你呀!”老汉向她把头直摇:“没事没事,你情管放心!”
又过了十来天,老太太的病果然见轻,能够起床了。
但她从此也变了样子:原来她是闲不住的,整天扭着小脚里里外外地帮孙媳妇忙家务,可是现在起床后就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且很少说话。
枝子来看了她几趟,每次都叨叨三国还没来信,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再不显得着急,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无动于衷。
闺女悄悄跟爹道:“俺娘这是怎么啦?”大脚老汉晃晃下巴说:“唉,老啦,老啦……”
春暖花开,种花生的时节又到了。
封运垒两口子下了地,大脚老汉也拖着两条老腿帮忙,家里只留下绣绣老太自已。
她坐在院里晒了一会儿太阳,却突然站起身,拄着一根木棍向门外走去。
走过一条条因春播大忙而变得十分寂静的村街,她走到了腻味老汉的门前。
那两扇已经朽烂掉半截的院门此时锁着,老太太把拄棍一扔,上前拍着门板喊:“娘!娘!”见没人应她,她又喊:“苏苏!苏苏……哥!哥……李嬷嬷!李嬷嬷……”喊一会,坐在门槛上呆一会。
直到天快晌了,下地种花生的金柳老太回来了,她把大腿一拍委屈地道:“李嬷嬷,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呀!”
金柳老太起初不明白她喊的什么,及至弄清她是要回小时候的家,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她搂着绣绣老太的肩膀无声地哭了片刻,然后就领着她往运垒家里送。
绣绣老太也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随她走,走回家后又呆呆地坐到了那里。
绣绣老太这种怪诞行为,半个月后又发生了一次。
那天是傍晚,金柳老太正在家做饭,绣绣老太推门走进来了。
她见了这宅院的女主人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接着就绕过堂屋往后走。
走到那儿被墙挡住,她又拍了墙喊:“娘!苏苏!”早在几十年前被隔开的后院,现在由土改时的识字班队长的弟弟居住,那老头听有人喊得奇怪,便走到墙根张了大嘴往这边瞅。
绣绣问他:“你是谁?你见没见俺娘俺妹妹?”老头急忙缩回脖子跟身后的老婆说:“毁了,这老嬷嬷邪啦!”
金柳老太眼含泪水把绣绣往屋里领,想让她坐一会,不料她抬头瞅瞅这屋惊慌地说:“俺不过去!俺不见俺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