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嘟——嘟——”
漫长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女声:“起慕不在家,你改日再打来吧。”
挂断电话,林飞鱼慢慢走出电话亭外,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她并非要埋怨什么,江起慕不在家,定是亲戚那边的事还没料理完。
这些年江家多亏亲戚帮衬,如今他回报也是应该的。
只是以前,他们每周都会通一次电话,还会书信往来、互寄礼物。
如今现在这情况,仿佛一下子断了联系一样,让她很是不习惯。
她甚至有些羡慕常欢和钱广安,至少能痛痛快快吵一架。
而她,就是想吵架都找不到人。
她知道自己不该抱怨,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委屈。
当然,更多的还是想念,不知道今年过年他们还能不能见上一面?
就算见不到也没关系,还有半年他们就要毕业了。
与此同时,上海老弄堂里。
赵阿姨缓缓挂上电话,听筒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丈夫从里屋探出头,手里捧着刚出炉的鲜肉月饼,他压低声音问道:“又是那个广州姑娘?”
“嗯。那姑娘这几个月来打了那么多个电话,可见是真心的。”赵阿姨接过月饼,咬了口月饼,肉汁在唇齿间溢开,却食不知味,“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江家连房子都卖了,起慕那孩子怎么还不跟对象说实话?”
她丈夫用格子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渍:“你啊,就是爱操心!起慕既然这么交代,自有他的道理,那孩子……哎,真让人心疼。”
所有的心疼化作一声叹息。
“中秋本想给他们送点月饼水果的,可连搬去哪儿都不告诉我们,这孩子,从来就怕麻烦别人!”
赵阿姨说着望向天空。
中秋的圆月高悬,与广州那乌云密布的夜色不同,上海的月光格外清亮,银辉如水般倾泻而下,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而此时,江起慕正和贺乾在街边支着地摊。
简陋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杂货——从广东运来的时髦衣衫、小孩玩的鞭炮、锃亮的皮鞋、针织手套,到厚实的围巾,应有尽有,因为货品新奇,价格又实惠,摊前很快围满了人。
同一个物品数量不多,很多人生怕被别人抢走,顿时你抢我夺,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
江起慕站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帮客人打包、收钱、找零,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但他丝毫不乱,算账又快又准,一分一毛都没算错过。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已是深夜,街上只剩下零星几人。
贺乾累得直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冲江起慕道:“别站着了,歇会儿吧,待会儿请你吃夜宵。”
江起慕这才坐下,却也没闲着。
他从随身的黑色挎包里掏出今晚收的钱,零零散散的钞票堆在膝上,一分、两分、一毛、两毛……他低着头,手指灵活地将它们一一整理好,叠得整整齐齐。
半晌,他抬起头,声音平静却掩不住一丝疲惫:“今晚总共卖了四百九十三元一毛九分,扣掉本钱,净赚三百元。”
说完,他把钱递给贺乾。
贺乾接过来,手指翻飞,很快数出两百元,塞回江起慕手里:“你的那份,收好了。”
江起慕微微一怔,连忙推拒:“太多了。”
贺乾不由分说把钱塞进他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别跟我见外。”
江起慕明白他是在照顾自家的处境,沉默片刻才接过钱:“谢谢贺乾哥。”
贺乾摆摆手:“当年我爸被人冤枉,连累我妈也丢了工作,全家不得不躲到乡下。那时候亲戚朋友都避之不及,要不是你爸偷偷塞了五十块钱……”他声音低了下去,“我爸妈可能就熬不过那个冬天了。所以你我之间,用不着说谢。”
江起慕再次愣了下,他爸从来没跟他说过自己帮过贺家的事。
见他不语,贺乾换了话题:“我还以为你们大学生会看不起摆摊这种活。”
江起慕嘴角扯了下:“劳动不分贵贱,更何况……我家现在这情况,哪还容得我挑三拣四。”
贺乾刚见面时给人很冷漠的感觉,但熟悉之后,话明显多了不少。
贺乾叼着烟,从口袋磨出打火机,火苗在夜色中跳动开来,他深吸一口,烟头的红光在月下忽明忽暗:“你把房子卖了,现在住哪里?”
江起慕仰起头,月光洒在他清瘦的侧脸上,他望着那轮满月,轻声道:“暂时住学校宿舍,至于毕业后,到时候再说吧。”
贺乾弹了弹烟灰,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赵阿姨让我带话,说你在广州的对象又打电话来了,让你有空回个电话。”
一阵夜风吹来,吹来远处烧烤的香味。
江起慕沉默了很久,久到贺乾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以后……赵阿姨要是再让你带话,就当没听见吧。”
贺乾夹着烟的手指一顿,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
月光下,江起慕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不知在想什么。
贺乾用力捻灭烟头,火星一下子暗了下去,他利落地收拾着地上的货物,全部装进红蓝色的编织袋里。
“走,吃宵夜去。”他一把拎起编织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
转眼,一九八七年已近尾声。
一九八八即将到来。
在这辞旧迎新的岁末时节,喜讯如春风般接二连三地传来。
在隔绝了三十八年后,台湾省首个返乡探亲团终于跨越海峡,踏上了魂牵梦萦的故土。
探亲的队伍里,多少人当年离乡时正值壮年,归来却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场跨越时代的破冰行动,让多少离散的亲人得以重聚。
而常家和苏家也同时迎来了喜讯。
常美再次有了身孕,这个消息让严家上下欢欣不已。
严母与严父喜不自禁,李兰之也终于放下心来。严母拉着女儿把广州的大小寺庙都拜个遍,祈愿常美这一胎顺顺当当,当然还要一举得男。
而苏家那边,苏志辉突然宣布自己要结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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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急急脚:为粤语方言,意为慌慌张张、急匆匆的样子。
②文中的《红楼梦》为87版的,1987年5月2号正式播出。
③1987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
第93章
时隔一年多,常美再次怀孕的喜讯让林飞鱼三姐妹欣喜不已。
李兰之立即带着三人,以及精心准备的补品前往严家探望。
让林飞鱼意外的是,常美这次怀孕不仅没有像一般孕妇那样出现孕斑或者浮肿,更没有发胖,反而容光焕发,变得更加漂亮了。
走在街上时常引来路人侧目不说,有不知情的追求者甚至给她递情书,严豫因此醋意大发,现在每天都要亲自接送常美上下班。
见到娘家人来访,常美也很高兴。
寒暄过后,话题最终落到了林飞鱼和常欢两人的工作上。
林飞鱼明年六月份就要毕业,因为江家答应等两人毕业后会举家搬来广州生活,江起慕如果不能被分配到广州,则意味着他要放弃分配,然后自己来广州重新找工作。
可这次常美给林飞鱼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越秀区劳动局今年首创了全国第一个劳务集市,八十多家企业提供了一千多个岗位,反响特别好。听说明年规模还要扩大,连北京的高校都要推广这种‘供需见面、双向选择’的分配模式。”
林飞鱼瞪大了眼睛:“供需见面、双向选择?那是不是意味着之前国家统包统分的分配模式要结束了?”
常美点头:“很有可能,现在的统包统分就像过去的包办婚姻,硬把不合适的人塞到不合适的岗位。你听说过那些被分配去当老师却讨厌教书的人吧?还有那些被派去偏远地区的大学生……”她说着叹了口气,“这种模式既耽误个人发展,也影响单位用人。供需见面、双向选择能给毕业生、也给企业带来更多的选择权,这对你和起慕来说也是个新机遇。”
林飞鱼一脸惊喜地点头:“的确是个好消息,之前我还一直担心他没办法被分配到广州来,现在总算不用担心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劳务集市的面试,说不定还能选择进同一个单位。”
常美闻言却轻轻摇头:“我倒不建议你们进同一家单位。”在林飞鱼疑惑的眼神中,她继续解释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单位效益不好,两个人同时受影响怎么办?而且我听说有些单位不赞成同岗位的人谈恋爱。”
“再说……”她狡黠地眨眨眼,“天天腻在一起,反而容易闹矛盾。适当保持点距离,感情才会更长久。”
林飞鱼正幻想着和江起慕同个单位上班,每天一起上下班的温馨场景,却被常美这番话点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常美目光一转,落在正大快朵颐的常欢身上:“你呢?打算在家躺到什么时候?”
常欢正在吃严母给大家准备的白糖糕,听到这话漫不经心地说:“我和广安商量好了,过完年一起开个女装店。”
“开服装店?”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常美挑眉:“开服装店不是不可以,广州第一个做服装生意的,在两年前就成了广州首批百万富翁之一,但开服装店需要租门店,衣服进货也需要钱,这些你们都考虑过了吗?"
“广安说他能搞定。”常欢把最后一口白糖糕咽下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妈有笔养老钱,他会说服他妈拿出来给我们做生意,所以资金的事你们就不用担心。”
李兰之和常美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眼看气氛不对,林飞鱼赶紧打圆场:“我在报纸上看过那个百万富翁的报道,不过他是做童装的。要不你们也考虑童装?毕竟沁姨他们在深圳和人合开了童装工厂,你们要进货的话也比较方便,进货价格也能更优惠。”
“我才不要!”常欢想也没想就否决了,“我不喜欢小孩子的衣服!我就要卖女装,这样我不仅可以不用买衣服,还能天天穿新衣服。”
常美忍不住说:“你这态度不对,做生意应该是想着怎么才能赚钱,而不是想着天天可以穿新衣服……”
“行了行了!”常欢不耐烦地打断,“我都多大人了,用不着你教。”
常美被这话噎得胸口一阵闷,但为了不气到肚子里的孩子,她摸了摸肚子,最终选择闭嘴。
李兰之也暗自叹气。
她其实也觉得常欢和钱广安不适合开服装店,跟卖女装还是卖童装没有关系,而是觉得他们两人不适合做生意。
常欢和钱广安两人,一个没心没肺,做事没耐性,一个耳根子软,什么都听常欢的,用粤语来说,两个蛋散(一群草台班子)很难成事。
但看常欢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她终究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人啊,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
苏志辉宣布婚讯的方式很直接——一声招呼不打把结婚对象带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