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这一天的费用应该不少吧,钱够吗?还有平时谁来照顾你爸?”
“钱够了,平时有亲戚过来帮忙照顾,我没课的时候就过来。”
李兰之欲言又止。
她觉得江起慕应该没说实话,江谨昌住院这么久,花钱肯定如流水,更别说还要赔偿那家人的孩子,只怕卖了房子的钱都不够。
更麻烦的是,谁也不知道江谨昌什么时候能醒来,要是一年、两年还勉强能支撑,可万一十年二十年都醒不过来,难道一直这么烧钱吗?
植物人的治疗那可个无底洞。
只是她也没办法开口让江起慕放弃救治,要是江谨昌没了,郭敏卉又是那种情况,江家也就等于散了。
如今江谨昌*虽然昏迷不醒,但总归还活着,对于江起慕来说,便是一个安慰和支撑。
她觉得江起慕这孩子太不容易太可怜了,就在她想再说些什么,病房门被推开。
一位中年妇人提着保温瓶走进来,见到他们明显一愣:“小慕来了?我刚去打水了。”
“嗯,来看看我爸。”
江起慕放下父亲的裤脚,起身要去倒水。
妇人放下保温瓶,连忙接过水盆说:“我来就好。”
李兰之猜测这应该是江家亲戚,但江起慕似乎没有介绍的意思,匆匆带她离开了病房。
***
当两人再次停下脚步时,李兰之发现自己站在精神病院门口。
李兰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妈……在里面?”
江起慕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
李兰之跟在他身后,忍不住追问:“以前不是都有亲戚帮忙照顾吗?怎么突然送到这种地方来?”
这次江起慕没回答,只是径直走进了精神病院。
很快,李兰之便知道原因了。
李兰之有好几年没见过郭敏卉了,但去年林飞鱼从上海回来,带了和江家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郭敏卉被照顾得好,打扮干净整洁,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精神病人,可眼前的郭敏卉头发枯黄杂乱,双颊凹陷,整个人又瘦又憔悴。
他们进来时,她正抱着双膝蜷缩在窗边,呆滞地望着窗外的一只小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
照顾她的护士轻声细语地靠近,温柔地搭上她的肩膀:“卉姨,小慕来看您了。”
郭敏卉毫无反应,似乎没听到她的话,眼睛依旧盯着窗外的小鸟。
小护士似乎早就习惯她这个样子,耐心又温柔地引导:“小慕是您儿子,您还记得吗?”
郭敏卉似乎对儿子这两个字有些反应,歪着头重复道:“儿子?”
小护士引导她转身,手指向她身后:“对啊,您的儿子江起慕啊,他现在就在您后面,您要和他说说话吗?”
郭敏卉顺着小护士的动作缓慢地转身,目光落到江起慕身上,眼睛眨了好几下,才疑惑道:“小慕?”
小护士欣喜地说:“没错,他就是小慕,您的儿子,是不是想起来了?”
郭敏卉点点头:“对,我的儿子叫小慕。”
江起慕对她的反应似乎很平淡,平淡到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和麻木。
李兰之一听她这么说,还当她病情好转了,高兴地上前两步,激动问道:“敏卉姐,你还记得我不?我是飞鱼她……”
话还没说完,就见郭敏卉眼睛慕然瞪大,刚才还一片茫然的眼眸瞬间充满了惶恐,她突然放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小慕……车……好多血……”
她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极端地恐惧中,歇斯底里地尖叫,疯狂抓挠自己的脸和头发,转眼间脸上就多了几道血痕。
李兰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连后退。
江起慕和护士反应迅速,立即上前按住郭敏卉,可即使被控制住,她仍在剧烈挣扎,面部扭曲变形,很快全身开始痉挛。
小护士抬头对怔愣地李兰之急声道:“快来帮忙按住她!我得去叫医生打镇定剂!”
李兰之这才从慌乱中回过神来,颤抖着过去按住已经一边痉挛一边呕吐的郭敏卉。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郭敏卉。
在她的印象里,她大部分时间记不住自己的身份,她的记忆困在了小时候,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喊丈夫江谨昌“爸爸”,喊儿子江起慕“哥哥”,但很多时候她都是快乐而安静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癫狂、呕吐、痉挛、自残。
医护人员很快赶到,一针镇定剂下去,郭敏卉终于渐渐平静,很快陷入了沉睡。
医护人员离开后,小护士和江起慕留下来收拾残局。
小护士去准备干净的衣物和温水,江起慕则熟练地清理地上的呕吐物,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李兰之协助小护士为郭敏卉更换病号服,当褪去脏衣服时,她震惊地发现郭敏卉瘦得皮包骨头,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
那些疤痕像一把把利刃,狠狠扎进李兰之心里,她心里越发堵得难受。
走出精神病院时,天色又阴沉下来。
李兰之愧疚地说:“都怪我,要不是我……”她觉得是自己的出现刺激到了郭敏卉。
“不关您的事。”江起慕轻声打断,“自从那件事后,我妈经常这样发作。”
他顿了顿:“以前我们花钱请亲戚照顾她,虽然时好时坏,但至少不会伤人伤己,我和我爸……一直相信她会慢慢好起来。”
他和父亲一直不愿意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不愿意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更不愿意她吃伤身体的药,可现在,那个温柔爱笑的女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恐惧折磨的灵魂。
自残、攻击他人、痉挛,他不得不亲手将母亲送进精神病院——这个他和父亲曾经最抗拒的地方。
李兰之鼻子发酸,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傻孩子,你该早点告诉我们的……”
父亲昏迷不醒,母亲精神崩溃,这半年来,这个年轻人独自承受了多少?而他们却一无所知,连一点忙都没帮上。
李兰之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愧疚。
“如果飞鱼知道了真相,她一定不会同意分手,她会不顾一切飞来上海。”江起慕仰头望着渐暗的天空,声音沙哑,“阿姨,我的人生已经困在这里了,但飞鱼她必须幸福。”
他扭头看向李兰之:“回去后,请您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别跟飞鱼说。”
他太了解林飞鱼了,如果让她知道了真相,她绝不会离开他,她会背井离乡过来上海,她甚至会放弃四年的专业来照顾他的父母。
但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的飞鱼应该像夜空中的明月,璀璨明亮。
她值得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沦。
李兰之眼泪掉了下来。
她这次过来原本是为了讨个说法,甚至做好了痛骂负心汉的准备,可她万万没想到江家会遭遇这样的事,她现在倒宁愿只是江起慕变了心。
李兰之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同情江家的遭遇,心疼江起慕的不容易,但作为母亲,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林飞鱼跳进这个无底深渊。
江家现在这情况,谁跟江起慕在一起,都只会是地狱模式。
***
离开精神病院后,江起慕坚持要请李兰之去饭店吃晚饭,李兰之哪里肯让他破费,最后两人在街边找了家干净的小饭馆简单吃了顿饭。
考虑到贺乾不会做饭,江起慕给他打包了一份晚饭。
李兰之原打算去住招待所,但江起慕说什么也不答应,执意要她住在出租屋里,最后商议决定,李兰之睡在贺乾的小房间,贺乾和江起慕则在客厅打地铺凑合一晚。
这一夜,李兰之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客厅里的两个年轻人同样辗转反侧,谁都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兰之就起来了,她拉着江起慕去了上海香火最盛的静安寺。
大殿前,她取出两个红布包,虔诚地在香火上绕了三圈,嘴里低声念叨着“保佑江家平安”之类的话。
从静安寺出来,李兰之不由分说地把那两个红布包塞到江起慕手里:“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里面就包了两枚硬币,我昨晚特意打电话问了王大师,他说什么圆形物品属乾卦,能补兑卦缺口,能减轻你爸妈的病痛。他说的那些玄乎的话我也听不太懂,但这世上的事宁可信其有,你回去后把这两个包分别放在你爸妈的枕头底下,让他们随身带着。”
江起慕捏了捏布包,确是两个硬币的轮廓,这才郑重收下:“谢谢阿姨。”
回程路上,李兰之径直去了车站买回广州的票。
江起慕提议买些上海特产,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这次来……还是别让人知道的好。”
其实她更担心江起慕这孩子又要抢着付钱。
回到出租屋,李兰之从行李袋深处摸出一卷钞票,硬塞给江起慕:“这钱你拿着。”见他刚要推拒,立刻板起脸,“这是给你爸妈的!你现在还没毕业,哪来的收入?就算将来分配了,刚开始工资也有限,这些钱你先用着,等你家情况好转了,你再连本带利还给阿姨。”
江起慕低头看着手里厚厚一沓钞票,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将钱推了回去:“阿姨,这钱我不能收,您听我说,其实这半年来,我和贺乾哥一起合伙开了两家铺面……”
接着,他将这半年的经历简要地向李兰之说明,最后还特意提醒道:“阿姨,接下来几个月物价可能还会上涨,广州那边也一样,您回去后可以适当囤些米面粮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不过也不用囤太多,这种情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李兰之听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你们这半年都在倒卖东西?这……这会不会犯法啊?你常叔叔他之前……”
她想起常明松就是因为倒卖钢材才被抓进去,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发抖。
江起慕连忙摇头安抚道:“阿姨您别担心,我们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常叔叔被抓不是因为倒卖,而是涉及到经济犯罪和以次充好导致工程事故。我们是通过正规渠道进货,等物价上涨后再转手,虽然有些投机取巧,但绝对不违法。”
李兰之听完解释,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但仍正色道:“没犯法就好,不过你要记住,不管多难,违法的事绝对不能碰!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就毁了。”就像常明松和臭棋周他们。
江起慕郑重点头:“我明白的,阿姨。您放心,我绝不会走歪路。”
见他说得诚恳,李兰之这才真正安心。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广州的粮价从前年起就在慢慢涨,只是幅度不大,既然这样,回去我得囤些粮食,你觉得囤多少合适?”
江起慕略作思索:“囤半年的量就够了,国家不会放任物价一直上涨,就跟之前放开鱼价和菜价一样,粮食市场说不定这次也会迎来改革。”
李兰之点点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回广州后要立即采购米面,甚至琢磨着是否也能借此机会赚些小钱。
不过这话她没跟江起慕说,她对倒卖这事还是有些害怕。
下午,李兰之踏上了返程的列车。
晚上,贺乾在整理床铺时,意外在枕头下发现了李兰之悄悄留下的五百元钱。
他将钱递给江起慕:“你这前准岳母,待你倒是真的好。”
昏黄的灯光下,江起慕握着那叠钞票,久久不语。
半晌,他突然开口:“贺乾哥,有烟吗?”
“有是有……”贺乾从裤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正要抛过去,动作却顿住了,他转而将烟叼在自己唇间,口音含糊道,“我记得你女朋友不让你抽烟,虽说你们现在分手了,可我总觉得你们还有戏。再说抽烟伤身,你还是别抽了。”
江起慕挑眉:“那你自己怎么还抽?”
贺乾摸出打火机,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跟你不一样,没人管着我抽烟。”他语气轻松,眼神却透着几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