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妈妈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你不长眼睛啊?你是怎么走路的,走个路也能摔跤,你知道现在赚钱有多不容易吗?”
那天妈妈骂了很久,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被吓得哭出来,结果换来的却是另一个耳光,还问她“你这什么态度?哭什么,是不是不服气?我那么辛苦赚钱,现在说你几句都不行了吗?我做了那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
骂到最后,她连哭都不敢哭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因为弟弟没了,妈妈心情才会一时不好,后来她发现,妈妈不是一时心情不好,妈妈是时时刻刻心情不好。
而挨打也从偶然变成了经常。
前天她不小心摔了一个碗,同样迎来了一个耳光外加狗血淋头的咒骂:“你是废物吗?走路摔倒,拿碗摔破,别人没事,为什么天天你就出事?你是觉得大人天天闲着没事做,还是你觉得大人赚钱太容易?连个碗都拿不好,这么没用,你还读什么书?”
要不是有常叔叔拦着,她还要拿扫把冲过来打她。
林飞鱼好想回到两年前的夏天,爸爸在客厅用旧报纸给她做吹气灯笼,蝉在外面的树上放声叫个不停,天气很热,但偶尔有一丝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就会很舒服。
那时候爸爸还在,妈妈脸上经常带着笑容,爸爸会把钱攒下来给她买小人书,一拿到小人书,她就迫不及待想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那时候的天很蓝。
那时候的她很快乐。
那个摔破的书包最终是沁姨帮她补上的,沁姨还让她妈妈帮忙绣了一朵漂亮的花在上面,林飞鱼很喜欢,但她开心不起来。
期中考,林飞鱼的成绩一落千丈。
往日她的成绩都在班上前三名,可这次考试,她全部不及格。
郑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去,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跟郑老师说,考试的时候她肚子疼,郑老师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以后要是肚子疼,可以举手跟老师说。
但她撒谎了,她没有肚子疼,她就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她什么都做不好,读书再好也没用。
一起一落千丈的,还有常美。
常美向来很自律,学习成绩也很好,可自从常小满死后,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作业敷衍了事,上课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杂书。
班主任也把常美叫到办公室,但常美诚恳认错,坚决不改。
常美已经是初二的学生,明年再上一年就可以毕业,班主任对这样的学生见多了,看她依旧我行我素,索性也不管了。
而常欢的成绩向来很差,常静因为语言和学习水平跟不上,成绩一直徘徊在及格线以下。
换句话说,这次期中考,常家四个孩子全军覆没。
常明松知道后,在家里喝掉了一瓶白酒,然后开始发酒疯。
要不是朱六婶几人来得及时,估计四人的手又要被打烂了。
林飞鱼觉得现在的家,就跟常欢说的那样,每个人都不正常。
***
但生活并不是只有悲伤,还有惊喜。
九月底,粤剧团到各个学校选拔优秀苗子,当来到罐头厂子弟学校时,郑老师为了给孩子多一点机会,只要嗓子不错的孩子都上了推荐名单。
郑老师除了教两个班的数学,还兼任小学的音乐课,因此她有这个权利。
林飞鱼也在推荐名单上。
可惜的是,嗓子不错不代表适合唱戏曲,推荐的孩子在第一轮面试里就全被刷下来了。
在粤剧团老师要走的瞬间,林飞鱼突然走出来大喊道:“老师,我知道有个人唱粤剧很好听。”
粤剧团的招考老师回过身,很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位同学,你说的这个人在哪里?”
“在我们大院,她没来上学,不过她唱戏曲真的很好听,她经常唱给我听。”
好像担心招考老师不相信自己,林飞鱼赶紧回忆起海燕给她唱的戏曲:“夜沉沉,我难辨方向,路茫茫,我投奔何方……”
招考老师本来没怎么当真,这会儿听到林飞鱼清唱了几句,眼睛顿时亮了:“同学,你知道你刚才唱的是什么吗?”
林飞鱼老实摇头:“不知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海燕唱给我听的,她听她家隔壁王爷爷的收音机唱的,而且她唱的比我好听。”
招考老师被她最后一句话给逗笑了:“你唱的是《搜书院》里面的词,粤剧一代宗师红线女曾经到京城表演《搜书院》,在京城引起了轰动,周总理听了对粤剧赞不绝口,称赞我们粤剧为‘南国红豆’。”
林飞鱼听得嘴巴都张大了,她才知道原来粤剧这么厉害。
招考老师问她道:“不过你这么卖力推荐你的好朋友,万一你的好朋友面试成功了,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林飞鱼歪着头,一脸不解:“为什么要难过?”
招考老师说:“因为她被选中去粤剧团,你却失败了,难道你不会嫉妒吗?”
林飞鱼摇头:“不会,如果海燕被选中,我只会为她感到高兴,我没有被选中,那是因为我嗓子不够好,我嫉妒她也不会变得好起来,既然不会,那为什么要嫉妒呢?”
招考老师再次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对郑老师说:“这是个好孩子。”
阳光穿过树叶照下来,郑老师笑着点头:“是的,林飞鱼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她跟这学校的女孩子都具有很多原始的美德,纯真而美好。”
林飞鱼抬头看着郑老师。
那一刻,她感觉她的心暖暖的,好像被棉花温柔地包裹着,让她有一股想流泪的冲动。
原来她不是没用的人。
郑老师知道海燕这个人,知道她被迫辍学后,还亲自去大院劝说过她的父母,但没有成功。
这次有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亲自带着招考老师去了大院。
招考老师也不嫌麻烦,一颗好苗子值得他们跋山涉水。
找到海燕时,她依旧在井边洗衣服,小小的身子几乎被衣服给淹没了。
当知道老师过来是想让她唱粤剧时,她紧张得话都说不出了。
不过郑老师对孩子很有办法,在她的安抚下,海燕逐渐平静了下来,然后张口唱了起来。
她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个子小小的,脸色蜡黄,但她一开口,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穿透力,很难相信这么小的身子居然能唱出这样有气势的歌曲。
一曲唱罢,在场的人都被惊艳了。
招考老师更是求才若渴,激动得脸都红了:“那位小同学说对了,这孩子唱歌真的很好听。”
这样的好苗子粤剧团自然是不可能放过的。
知道海燕的父母比较难搞,粤剧团没有冒然上门,而是找了罐头厂的领导,让他们一起去做海燕父母的思想工作。
其实不用做思想工作,海燕的父亲一见到这么多领导,腰就先弯了三分,后面又听到海燕被粤剧团给看中了,一旦进了粤剧团,不仅包吃包住,还有补贴可以拿,将来学得好,还能直接在粤剧团工作。
这样好的机会,只要脑子没坑都不会拒绝。
海燕父亲当场就同意了,头点得跟小鸡叨米一样。
海燕的继母不大乐意,毕竟海燕一走,家里的家务活就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但家里还是海燕父亲做主,因此海燕去粤剧团的事就这么搞定了。
放学回来,林飞鱼在家门口见到了穿着新衣服的海燕。
海燕看到她,上来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塞过去:“给你吃,全都给你吃。”
林飞鱼很是惊讶:“怎么这么多糖?哪里来的?”
海燕粲然一笑:“我爸爸给我买的,这衣服也是他带我去百货商场买的,好不好看?这还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呢。”
林飞鱼重重点头,给予最大的肯定:“好看,你穿新衣服特别好看。”
海燕说:“我也觉得特别好看。”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海燕拉着她的手,有些难过道:“我后天就要跟着去粤剧团了,粤剧团老师说,要半年才能回一次家,以后我就不能看到你了。”
林飞鱼一想到要跟好朋友分开,同样红了眼眶:“那我以后想办法去看你。”
“好,你一定要记得去看我。”
两个小伙伴在夕阳中依依惜别。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二日,□□批转《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高考恢复了!!
“……这消息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震撼了整个中国大陆……《工作意见》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城的知识青年……”①
朱国文拿着《人民日报》,给十八栋的邻居念上面有关高考的信息。
在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等他念完,他眼睛闪着光:“我的老天爷,高考真的恢复了!”
常明松也回过神来,感叹道:“十年没高考了,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众人纷纷点头,感慨万分,也激动万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章沁站起来道:“我决定去参加高考。”
这话一出,现场安静了几秒。
朱六叔第一个反对道:“不行,你都结婚了,还参加什么高考?”
章沁面无波澜道:“《工作意见》上面并没有规定结了婚就不能参加高考。”
朱六叔涨红了脸:“我说的不是规定,是你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你去读书,那谁来照顾家庭和孩子?”
章沁寸步不让:“国文是个健全的成年人,他不用我照顾,豆丁快满三岁了,可以送去幼儿园,再说还有国文这个爸爸在,他也可以帮忙照顾豆丁,照顾孩子不是女人的专属,男人要是不能帮忙照顾孩子的话,那跟丧偶有啥区别?”
朱六叔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当场去世:“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哪个女人会咒自己丧偶?这不就是在诅咒他的儿子?!
自从上次那次大矛盾后,这一年多来,两人都刻意避免跟对方直接冲突,但这次再次无可避免杆上了。
章沁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我要去参加高考,你有意见吗?”
朱国文看矛头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来,头皮都发麻了,但发麻归发麻,立场必须分明而坚定:“我当然没意见,小沁你尽管放心去考,家里和孩子都交给我,我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众人闻言,都被朱国文“妻管严”的样子给逗笑了。
看着小儿子这副没出息样子,朱六叔气得甩袖而去。
没眼看!
这一年冬天,全国五百七十多万人参加了考试,广东招生组在经过多次讨论后,更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开卷考。
一九七七年第一次恢复高考,全国最终录取二十七万人,录取率5%,广东报考人数五十一万多人,被录取的只有8752人,录取率只有1.63%。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