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拉面土豆丝
父母便说注意安全,常联系。还有一句是发在家庭群里几秒钟又迅速撤回了的,他妈想问问闻辽,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还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回荣城?没等闻辽看见,赶紧点了撤回。
晚了。
闻辽看见了。
但他没回复,因为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呢,要溯源的话,就要归结于他前段时间做的一个梦,他梦见回到了小时候,跟爸妈住在城西塑胶厂。
那是个老厂子了,周围一片是家属楼,父母都是厂子职工,他从小就在家属楼长大,上的也是附近的小学和初中,有几个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小屁孩的地方江湖之风刮得更猛,那时候也分帮派,分得简单,就是男生一帮,女生一帮,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抢地盘,院子里新铺了一大块平整砖地,立起了一圈健身器材,闻辽和兄弟们玩双杠比谁挂得久,女生们要拿那双杠柱子的两头撑皮筋儿,她们要跳皮筋儿。
闻辽站了出来仗义执言,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领头的小姑娘就扬手一挥:“把他给我捆了!”
闻辽小时候个儿矮,初中才开始窜个子,小学课间操一般都站前三排。梦里的小个儿闻辽眼睁睁看着那散发着香味的彩色皮筋儿一圈圈将他捆起,领头小姑娘比他高,气势压迫人,她用手指一勾皮筋儿,再一松,啪一下子,他白白嫩嫩的小脖颈上就多一道红印子。
后来......没有后来了。
闻辽醒了。
这个梦让闻辽回忆起小时候的屈辱史,那时候他最怕家属院那群小丫头片子,从小爸妈就教育他,要保护女孩子,可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一群到底哪一个需要被保护,她们看上去非常强悍,动气手来那是真的一点不留情面,会把男生骑在地上揍。
醒来的闻辽,坐在距荣城两千多公里的城市里,坐在床边,坐在距离他的童年及青春期已遥遥十几年的深夜里,反复品味着这个梦,忽然心中升起一点惆怅来。
他不想为这种惆怅强行做什么注解,只认为是人过三十岁,岁月泥沙俱下,人心会变柔软,会想起从前,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场梦把他带回荣城,那么醒来以后他就应当回荣城看看。这不是回望,他这样的人可从来不会回望,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是一种前进。
是冥冥之中被安排的,前进。
咖啡店雇人打理了,已经步入正轨,他的环保自行车、摄影、户外用品品牌、咖啡豆种植等等所有事业,虽然参差不齐千头万绪,但没有哪一个在当下令他头疼焦躁的,一切都挺平稳。既然如此,那么,回荣城看看?
行,回荣城看看,待一段儿。
不能白待,他可不是虚耗光阴的人,总得干点什么。
闻辽用鞋尖碾碾烟头,问中介:“现在什么店好开?有意思点的。”
中介回想自己干这行的几个年头,遇过不少有钱人,倒还是第一次碰着这种发瘟的,没主意就要租门市开店,张口闭口讨论的不是什么行当赚钱,而是,什么东西有意思。
中介说,哥,我还真不了解。
闻辽也没真指望他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闲聊而已,聊着聊着,讲到了他做的那个梦,闻辽问中介,你知不知道挺多年前,城西有个厂子......刚说到这中介就立马接话,我知道,你是说塑胶厂吧?早黄了。
闻辽说是,又问中介,咱俩看着年纪差不多啊,你也住城西?
中介说,不,哥,我老家什蒲的,你知道什蒲吗?就是市郊一个镇。
闻辽说知道,你们那板栗好吃......
俩人对了一通脉子,发现确实有不少共同语言,闻辽健谈,和什么年纪什么行业的人都能有一套话,都能以好兄弟相称。
他问人中介这一行好干不?感觉现在信息太过透明了,技术替代之下,佣金肯定萎缩,中介顿时眼睛一亮,觉得找到了知己,说可不是咋的,哥,现在这行真太难干了,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再也没有前些年的市场了,搞得我现在都求神拜佛的,不瞒你说,我昨晚也做梦了,我早上醒来还上网查周公解梦了呢,我梦见......
话没说完,余光一瞥,呀的一声。
闻辽顺着中介小兄弟的目光,转头朝自己身后看去,也吓了一跳。
那家寿衣店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女人,年轻的女人,就站在那玻璃门遮住的半爿阴影里,面无表情却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中介先调整表情朝人挥挥手,然后小声告诉闻辽:“那个就是老板,也是房东......小姑娘干白活儿,厉害着呢。”
闻辽起身,想着自己也该打个招呼,可阳光太盛,亮看暗,不容易,他眯起眼睛才能堪堪看清那人的脸。
也就是这么一眼,怪异从心头起。
顶着一脑门儿问号再往前走一步,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清晰了。
是了,是那个梦,幻化成了一根手指的形状,勾着皮筋儿,把他弹出了一阵波浪,清晰的波浪。
哦,张若瑶。
并非那个领头的,张若瑶在闻辽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可从来都不是领头的,她擅长的位置是军师,挑事儿对峙的时候,躲在最后头的那个就是她,不显山不漏水,但那道“把他捆起来,不用和他讲道理,反正他打不过我们,也不敢和我们动手”的主意,就是她出的。
闻辽觉得这样的人最可
恶,从小到大张若瑶在他心里留下的标签从来就没变过,话不多,但蔫儿坏,还娇气,永远高高在上。他和这样的张若瑶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初中,中考时俩人考去了不同的高中,再后来,他搬离荣城,就断联系了。
从张若瑶持久盯着他的眼神里能够得知,她也认出他了,只是她的古怪反应令闻辽不解,这怎么也算老友重逢,从她眼里可瞧不出一丝儿高兴来。
不敏感的人,或是不了解张若瑶的人,可能根本捕捉不到这微妙的表情,但闻辽可以,他自认为在人际交往里尚算机敏,擅长察言观色,且不夸张地讲,小时候张若瑶一拧眉头,他能从她眉头的褶子形状判断出她又冒了什么对付他的鬼主意。
张若瑶的这一眼让闻辽迟疑了,踌躇了。此刻的他也还没意识到,就这么一眼,某些高低关系和强弱属性就再次被继承,被论定。
中介当然不知道两人的暗自交锋,扔了烟头,往裤子上蹭蹭手,三步并两步朝张若瑶走过去:“回来啦?你好你好......”
闻辽站在马路牙子上没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但他清楚看见张若瑶是怎么快走两步进了店,然后一个闪身,迅速把店门关上了的。
砰一声。
玻璃门合上,严丝合缝。寿衣店除了灯箱之外都隐进彻彻底底的暗处。
闻辽站在太阳底下脑门儿直冒汗,墨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叉腰,半天回神儿。
气笑了。
第2章 二显眼包
躲进屋里的张若瑶不知晓闻辽此刻心里活动。
偏见这个词,如果放到辞典里做解释,意为一种认知偏差,它是敌对狭隘的,甚至缺乏理性依据的,但从小一起长大,张若瑶觉得,她对闻辽可绝对不是偏见。
她是理智的,是有佐证的。
小时候在院子里,闻辽永远都是男生帮的大哥,这个大哥之位并非靠武力或人格魅力得来的,是靠钱。在那个小孩儿普遍每天只有五毛钱零花、一块都算班里富户的年代,闻辽就能在放学后带领他的兄弟们去光顾荣城第一家肯德基了,当然,他也只买得起一份套餐,套餐里的玩具可以一起玩。
张若瑶那时瞧不起闻辽,因为闻辽的大哥位置、光环和好人缘,无一例外,全都是靠金钱笼络的。
学校组织给生病同学捐款,张若瑶回家要钱,妈妈问,你班同学都捐多少?你和大家一样就行。结果隔天各班拉大榜,张若瑶和班里绝大部分同学一样,要么二十,要么五十,唯有闻辽一枝独秀在榜首。
他捐了二百块!
他还告诉老师,这是爸妈给的,他还愿意再捐出自己的一百块零花钱,一共三百块。
在老师的大力表扬下,班里同学看向闻辽的眼神更崇敬副更憧憬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为他加冕。
张若瑶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孩子家家的,你要谦虚,沉静,凡事稳稳当当的,不要出风头,这导致张若瑶在“打架抢地盘”的时候都只敢站在后面,藏在人群里。她悄悄给大伙出招,说,那群男生太霸道了,新装的健身器材谁都想玩,不能让他们一直霸占,我们就揪着闻辽就可以了,闻辽是头儿,把闻辽治服了,他们就都老实了。
那天闻辽被皮筋儿捆得像一头待宰小猪。
她从他身边路过,余光瞥见闻辽身上灰扑扑的,白净的小脸上糊了汗水和眼泪,好兄弟们做鸟兽散。
张若瑶认为自己很公平,对恶势力一视同仁,她既鄙视整天爱现眼的闻辽,也鄙视闻辽身边那一群毫无主见的小弟,她曾亲耳听到班里几个男生悄悄谈论闻辽,说闻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有钱?不就是有全套的《冒险小虎队》?还借给外班了,显摆什么呀?
从那次以后,张若瑶再看闻辽,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有人说他坏话他都全然不知,还跟人家掏心掏肺拜把子呢,也不理解为什么那群男生前脚酸了吧唧地议论,后脚又一窝蜂聚在闻辽身边,头抵头看课外书打游戏,好得穿一条裤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其实全套的《冒险小虎队》不难借,市图书馆儿童借阅处就有,但是每一本里面都没有解密卡。
闻辽的有。
张若瑶曾经问过爸爸,闻辽他爸妈干什么的?怎么他家就那么有钱?
这个问题把她爸问尴尬了。
妈妈蹲在她面前给她系红领巾:“干什么的?塑胶厂干活的呗!什么有钱没钱,大家都一样,他爸妈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还不知道?抬头!”
学校小卖部卖红领巾一块钱一条,绸子布,鲜艳,轻飘飘,张若瑶戴的是妈妈用衣柜里的老红布裁的,是纯棉布,爱起褶,颜色发暗,班里有一部分同学戴的是这种,但闻辽戴的一定是买来的,每周一早上值周生检查,要是忘戴了他就去小卖部买,从来不心疼。
闻辽胸前的红领巾永远是新簇簇的。
妈妈嘟嘟囔囔,她对闻辽家过日子的方式也是十分不理解:“两口子不攒钱,挣多少花多少,不为以后考虑,还能不为孩子考虑吗?实际家底儿都空的,应急钱都拿不出来吧?我看以后闻辽长大娶媳妇儿他家两手空空怎么办!”
顺便教育张若瑶:别攀比些没用的,衣食住行跟大家差不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学习成绩,任何事情突出都没用,只有学习,你要是学习出类拔萃,那这辈子算是不愁了,不至于像你爹你妈我俩一样,在厂里待了大半辈子说要下岗就要下岗了。
最近大家都在疯传什么遗留企业重组,厂子改制,据说又要下岗一部分工人。
不,不是一部分,这次是大部分。
张若瑶无法接话,她本来还想说,她上次考试没考过闻辽,她很着急,听说闻辽出去补课了,补作文和奥数,她也想去,但看这家里如有实质的一片愁云惨雾,还是不要去添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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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彩永远都是那些云彩。
风吹脸,雨兜头,太阳起落,好像变的只有人间。
头一天还又闷又晒,这早起来就是一场毫无章法的大雨,像是谁拿杆子把天捅了个窟窿。
朋友圈里翻两下,不少人都发了照片和视频,感慨这应该是近两年最大的一场雨,附近桥洞积了水,不少车都走不了,张若瑶看见表妹刘紫君也发了朋友圈,说是暑假第一天就下大雨,烦死了。
张若瑶私聊刘紫君,问她:“放假了?”
刘紫君没回。
张若瑶继续说:“过来店里找我。”
屏幕上方一阵正在输入:“哎呀我有事儿。”
随后发来个捂眼睛害羞的表情包:“别跟我爸说,爱你我的姐姐。”
张若瑶骂她:“你就骗吧。”
三姨姥和三姨姥爷晚年得独子,刘卫勇也是三十多才当爸,刘紫君今年秋天上高三,学习不行,闲事儿风生水起,和同学一起搞了一个写真工作室,周末接单,据说生意还挺好。
不敢告诉刘卫勇,铁定要挨揍。
“千万千万别给我说漏了姐,我这放假了,单子多,忙着呢。”
张若瑶不做声。放了假天天往外跑,迟早要露馅。
刘紫君顾不上那些,她给张若瑶介绍过她的小生意,说都是女摄,女孩子才能拍好女孩子,现在就流行这种小而美的工作室,等到上了大学时间多了,接单就自由了,质量上来了单价也会高,财源广进,前途一片光明。
张若瑶问她,你就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了?而且,你确定你能考上大学?
刘紫君嘿嘿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呗。”
“我要不是为我爸,怕他不高兴,我根本就不想念了,没什么意思,四年大学读完又怎样?现在找工作多难呢?我同学她姐,今年毕业回来了,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据说找的工作要不是没有双休,就是没有五险一金,何苦呢?我开工作室都能养自己了,我吃拧了去卷生卷死。”
一番话令张若瑶无言以对。
她也不知道是信息获取方式变多了,还是互联网改变成长轨迹,数字身份早熟,总之,她觉得现在的孩子胆子都太大了,十几岁的年纪,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得开,什么也都敢干,择业渠道也早就不设局限了,用刘
紫君的话说,反正天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