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牵一
秦遥带着钱回了津城,从云海到津城,高铁要坐七个小时。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大学四年,竟然没回来过几次。
筒子楼还和记忆里一样破旧,过道里有人架锅做饭。
秦遥的母亲患病死后,秦勇便将院子卖掉了,大部头还了赌债,小部分买了这栋筒子楼里的一套房子——一间卧室,一个洗手间,一间只能放下一个三人座沙发的客厅。
做饭都是在走廊上。
他望了望五楼的窗户,灯没亮。
那时高中,下了晚自习回来也是这样,家里没人,灯不开。
上楼,开门。
他走的时候带上了家里的钥匙。
一开门,浓烈的酒精味混合着霉腐气息扑面而来,秦遥连眉也没皱一下。
屋里暗,但托不远处的路灯的福,还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径直走向电视机旁边——这房子的走线排布很是不合理,连带着开关也乱来。
灯开了。
有人。
秦勇躺在茶几下面,周边是啤酒瓶子。
他看了一眼,从躺在地上的人身上迈了过去,将窗子推开。
窗子的木框边因为雨水变软,轻轻一捏就能掰下来一块。
秦遥踢了踢地上的人,没动静。
他回了房间,将自己的衣物、书本团一团,拿出家里洗脸用的白瓷盆,放到门口。
书本一页页撕开,打火机的火苗很快就蔓延。
二十年前秦遥的痕迹都丢在这个火盆里。
盆里的火苗渐小。
秦遥的手里还有一本相册——相册里只有两页有照片。
一张全家福,一张父母的婚纱照,剩下的,全是母亲抱着他在他的生辰照的。
一页一页翻过去,他像一棵小树苗拔节生长,脸上的童稚褪去,变得坚硬,母亲一如既往地在那一天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温柔的笑着。
只是那件最好的衣服,十年来缝缝补补。
相册被扔进火盆里。
咣当一声,扑出一地的灰烬,飞在半空之中。
火苗再次转盛。
光映在水泥地上,映在他的身上。
没了,都没了。
二十年前他存在的痕迹,都没了。
秦遥看着火盛,而后转小,最后只剩灰烬。
回到家里,秦勇已经醒了。
整个人颓靡不堪,坐在沙发上。
看见秦遥愣了一下,这四年他只是每月给他打钱,并不回来。
愣完,秦勇又高兴起来,像是瘾君子看到了毒品。
“钱呢?”
秦遥看他一眼,沙发里的人身形佝偻瘦小。
他开始疑惑,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让那时候的他如此惊惧呢?
年轻时的秦勇,是帅气挺拔的吧?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这一刻,他竟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很平静地困惑着。
人大概都是想好的吧?
那么,究竟是谁拖着他走不下去的呢?
“你他妈少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秦遥的眼神,教秦勇羞耻、恐惧、愤怒。
面前的青年已经成长起来,像一棵身姿挺拔的白杨。
而他,身体让酒精烟草折磨得提前衰老,几十年也一事无成。
秦勇惯性地过了几十年,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此刻的秦遥像是一面照妖镜,把他的不堪□□裸的呈现在面前。
惊醒了沉睡几十年的良知、善意。
“当年,你签欠条的时候,有想过我和妈妈么?”
秦遥想要知道答案了,他不能理解,所以只有这样直白地问。
他不信,秦勇一点都没爱过他和母亲。
“你和你妈又不会死,老子再不还钱就得死,还要怎么想?”
秦勇的声音很大,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方式是为了掩盖摇摇欲坠的理所当然。
秦勇受不了这沉默。
无耻之人最擅长的就是给自己找理由,一个两个,无数个。
骗自己一辈子。
“还不是要养这个家,老子才会去赌?”
“你妈生病不要钱治?”
“就算她最后死了,老子最后也没少花钱在她身上。”
每一句谩骂,都牵扯一条岁月的脉络。
这是他无法用火烧掉的。
秦遥眼眶滚烫,不是泪,是血。
“你真是,不配做个男人。”
这句话彻底刺痛了秦勇。
他操起地上的酒瓶子就砸在秦遥的头上。
登时鲜血直流。
糊了眼睛。
秦遥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他开始发抖。
同幼时一样,恐惧像张网,裹着他,越来越紧。
他终于不再只是抱着头拼命逃跑。
第一拳挥出去。
秦遥听见母亲抱着幼小的他在哭,又一脚踹出去。
这个夜晚,像是连接了过去和将来。
而恶魔在眼前。
他必须站起来,战胜那时让他发抖的人。
十一月的深夜,路灯很亮。
津城的夜晚星星很多,这星河天悬,昭示着明天是好天气。
夜里温度低,趴在楼门口的狗蜷成一团,呼吸之间尽是白气。
可就是在这样的夜里,空气里隐隐浮有花香。
房子里一地狼藉,秦勇倒在地上。
秦遥已经浑身是血,全是他自己的。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他觉得喉咙上像是卡着刀片,“最后一次,以后,我就当这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
一张银行卡扔在秦勇身上。
“我不是我妈,我不会教你欺负一辈子。”
那个夜晚,秦遥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
一边哭,一边笑。
“大逆不道,要遭雷劈”,他喃喃道,“那就来吧,老子不当懦弱的好人了。”
四海酒店已经点亮了所有的灯。
明轩拍拍秦遥的肩,眼眶发热,“咋不能好好过?咋不能……”
秦遥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笑了,“粤东,老子没白来。”
我要活。
还要好好活。
不以秦遥的身份活,而是自己给自己的新生。
老子就是个流氓。
跟老天爷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