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代嫁[民国] 第16章

作者:小谢娘 标签: 现代言情

  只是从韩江雪的角度看过去,犹抱琵琶的半遮掩,太过撩人。

  他头疼更甚,只得平了心绪闭上眼,假寐起来。从月儿的视角看去,便是真的入眠了。

  这样一来,月儿的第二件事,就不好开口了。毕竟答应了刘美玲,看来要等明早了。

  怀揣着受托与人却没能帮忙的愧疚与忐忑,月儿整完入眠都很浅,心头一直惴惴不安,似有什么东西追在身后甩不掉似的。

  夜更深了些,她梦见了珊姐,仍旧在“绝代芳华”。珊姐穿着大红收腰旗袍,吊三角眼尽是凌厉,手中是蘸了凉水的柳树条,掂量在手里,正打算打向月儿。

  月儿是挨打最多的,却也是最怕疼的。她略读过几本书,听闻当年张飞鞭打督邮用的就是这等柳条,珊姐没张飞的力道,但她也没督邮的身板。

  月儿怕极了,只想拼命向后锁,却发觉身后退无可退,只得蜷缩着哀求:“别打我……求你了……我错了……”

  梦境中的月儿被怖惧笼罩着,而现实中的月儿身后结实的无路可退却不是石墙,而是韩江雪宽阔的胸膛。

  他被月儿的低声哀求吵醒了,同时感觉到小太太在死命地往他的怀里躲。看来是做噩梦了。

  韩江雪伸手,将背对着他的她拥进怀里。她总是这样,一睡着了,便不老实起来。

  “别怕,有我在呢,好了好了……不哭了……”

  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耐心而温柔,用自己的体温告诉她,真实的世界里她是安全的,有依靠的,可以无所畏惧的。

  噩梦在枕边人的安抚下逐渐散去,珊姐的形象散入烟霞,接下来的梦不着边际,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韩江雪却被月儿这么一扰,睡不着了。他想闭上眼等着困意再次来袭,可隔着两层纱的肉贴肉让他确实难以心如止水,在人睡着时候趁人之危也不太妥当,即便二人是合法夫妻,他也觉得绅士一点好。

  索性便起床,去书房读书了。

  余光扫过,窗台上的靠垫鼓鼓囊囊的,下面一定有东西。

  韩江雪扒拉开靠垫,下面是一本厚实的牛皮笔记本,用松紧线绳捆着,能看出总是翻折,封皮上已有了剥落的痕迹。

  本子里面规规整整地记录着法语学习的基础,从音素发音,到简单词语,再到稍微难一点的词组。

  由浅入深,学习的轨迹一目了然。只是翻到最后,所学的层次仍旧不高,连长一点的句子都没有。

  这不该是留学生的水平的。

  借着昏黄灯光,韩江雪之间摩挲着这些字迹,鼻尖凑过去嗅了一嗅,又发觉些许端倪。

  所有自己竟都是用毛笔写的。毛笔为中国方块字而生,并不适合写西洋画符一样的文字,如若不是看着后面的中文注解是月儿的字体,韩江雪怎么也不肯相信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是月儿做的。

  她为何如此钟情于毛笔?

  想到这,韩江雪脑海里又闪现起远洋游轮上的浮光掠影,那开放恣肆的摩登少女,亲口告诉他,她是明家独女明如月。

  尽管那放荡做派韩江雪并不认同,但如今想来,那才是一个留学生该有的做派。

  韩江雪没有如来佛的慧眼,辨不得真假美猴王,他大概猜到了月儿可能不是真的明家独女,但却没有查到她的真实来历。

  位高权重,如果韩江雪执意要查,纸是肯定包不住火的。可韩江雪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好奇心十足,他却不想继续查下去了。起码,他不想假借别人之手查下去了。

  倘若把事情闹大,会伤了月儿吧。从来无所畏惧的韩江雪,第一次感受到了畏手畏脚。

  于是他便寻了个办法,自己走到桌案前,用钢笔唰唰写了起来。

  是一些法语简单句子,后面标注着发音与释意。

  写完之后,他将这本子放在放在了桌面上显眼位置,打了个哈欠,便去睡了。

  月儿普遍是没有韩江雪早起的,他也从不唤醒她,只安静洗漱离开。月儿已经习惯了早起时分,身边空荡荡没人的样子了。

  只是突然想起昨日里答应刘美玲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开口,而韩江雪应该已经走了,便心里不由愧疚起来。

  朋友只托付这么一件事,她都办不好。

  起床,突然想起昨天藏在靠枕后面的笔记本,心中大惊,赶忙奔去书房,只见那笔记本仍在靠枕后,安安静静,从未曾被动过的样子。

  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揣着秘密,万般都要小心,真是苦不堪言。

  月儿转头,余光里扫视到韩江雪书桌上的一个本子,也是牛皮质地,只是新了许多,索性光脚走过去翻看。

  一看不要紧,如获至宝。

  她兴高采烈地翻阅着,如此有发音又有释意的笔迹可遇不可求,她便抛却了所有事情,连早饭都推了,坐在桌案前,一遍遍背诵起笔记本上的句子。

  如饥似渴,不知餍足。

  一直到了午饭时间,月儿仍旧不肯下楼就餐,还是大太太略有愠色,她才不好再在房中摆架子,才下楼去草草吃了口饭。

  吃完赶紧回房,继续回去背诵起来。

  韩梦娇见她不正常,偷偷溜了过来。月儿不知这无礼的丫头进屋为什么不爱敲门,正看着笔记的她偶然抬眼看见了韩梦娇,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把手中的笔记本阖上。

  反应过激,藏在了身后。

  “好嫂子,你在看什么?”韩梦娇一脸坏笑,想着哥哥嫂子都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士,又是新婚燕尔,恐怕是得了那方面的书籍,才会如此藏着掖着,却又孜孜不倦。

  韩梦娇虽然年纪小,又尚未出阁,但思想开放,又得了大帅大胆的性子,对男女之事,也是颇为好奇的。

  于是趁月儿慌乱,从侧面伸手,抢过了那牛皮本子。兴致勃勃地从头翻到尾,结果,全是法语句子。

  一下子就泄了气了。

  三嫂果然是学究做派,是个无趣的人。木头脑子配冷冰块,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韩梦娇意兴阑珊,月儿却情绪高涨,她刚刚背了前几个句子,正打算学以致用,于是问韩梦娇:“你说要与我学法语,我再教你几句,学还是不学?”

  “学学学!”难得小嫂子主动,韩梦娇赶紧点头如捣蒜。

  月儿便将第一页的三个句子一点点交给了韩梦娇。这孩子果然聪慧过人,没多大会的功夫,便熟稔于胸了。

  月儿到了该去学习的时间,心中仍是惴惴与愧疚,她想着到了明家,还是先安抚刘美玲一番吧,今晚寻到了好时机,一定要向韩江雪开口的。

  就这样,月儿咬着牙,进了明公馆。

  她正揣度如何措辞,一进门,却被一个温暖的拥抱劈头盖脸的袭来,刘美玲双眸闪着泪花,抽噎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唯在呼吸平稳的间隙挤出两声“谢谢”。

  让月儿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了。

  *

  刘美玲像树袋熊一样扒在月儿身上又哭又笑,身后的明如镜一脸不耐烦,将他那标志性的厌弃眼神落在了刘美玲身上。

  终于被她哭得忍无可忍,明如镜用两根指尖挑起刘美玲的后脖领,拽到了一旁。

  拽完,还不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月儿突然明白,他这般骄矜恐怕不只是对她,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模样。

  “那个……邱瑾的事,还是谢谢你。”明如镜一改昨日,甚至往昔的做派,声音低沉,声线细弱得如同游丝,很显然,对于这个感谢,他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做。

  月儿这一头雾水更浓了,一码归一码,她忙辩解:“邱老师的事情,与我无关。”

  一旁的刘美玲只道是月儿仍与明如镜怄气,便擦干了眼泪上前劝解:“月儿你别生他的气了,少爷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感激你能救邱老师的。”

  月儿抬头看向明如镜,他却把脸别开,只留下微微泛红的侧颜。

  “我不是在怄气,我确实没有帮上忙……”

  见月儿仍旧坚持,明如镜“啧”了一声,走上前来,深黑色的眸子里似有一团火,恨不能将月儿生吞活剥了,可又压抑住了,站直身子,然后恭敬地鞠了一躬。

  “我为我之前的言行道歉,你多谅解。”

  月儿看他那俊朗无双的脸庞已然涨红,再加上这像模像样的认真,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像是满身戾气的邪神恶鬼,突然向你伸出了舌头做鬼脸。认真,却可爱。

  月儿还想再解释一句什么,但邪神很快便恢复了往常模样:“我就事论事,对于邱瑾的事,我万分感激。但这并不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依旧不喜欢你。”

  月儿点头:“那再好不过了,我连这点感激都有点受之有愧,毕竟我真的什么忙都没帮上。”

  月儿真的有心解释,但在旁人听来尽是□□味。刘美玲赶紧上前拉住了月儿,破涕为笑:“月儿,我带你见见邱老师,见过了他,你就知道自己没有救错人。”

  任月儿如何耐心解释,刘美玲仍旧觉得是月儿起了作用,毕竟确实是少帅本人去监狱提了人,放了出来。

  他临与邱瑾告别之时,还说了句:“受人之托,不必挂心。”

  如此这人情,便被添踵增华地落在了月儿头上。

  月儿见到邱瑾的时候,他正斜躺在明家书房的沙发上,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宽褂子,脸上气色却不甚好。面色惨白,眉头紧皱,活脱脱的病书生模样。

  这与月儿近来见到新派男士都不太一样,瘦弱极了。

  听见了动静,他睁眼看向门口,见月儿进屋,他赶忙起身。奈何身体过于虚弱,动作又太急,一不小心,又直挺挺地摔回了沙发上。

  刘美玲赶忙跑过去扶住邱瑾,满眼尽是担心之色。月儿冷眼旁观,看得出一丝端倪。

  “听美玲说,是少夫人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身子骨弱,竟都不能起身施礼,望夫人见谅。”

  月儿自然不在意这些虚礼,邱瑾从韩大帅的审问室出来,即便是壮硕如牛也能瘦下去三圈,更何况一文弱书生?

  她保持微笑,“无妨。”

  “早就听闻夫人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想来和少帅真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今日见夫人花容月貌,气质不凡,当真与少帅是一对璧人。”

  一旁的刘美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认识邱老师这么久,从未曾听他夸赞过谁呢。少夫人好福气。”

  “少夫人”三个字让月儿明白刘美玲的意思,她即便爱慕邱老师至此,都没有将月儿的真实身份托出。她感激地一点头,对方同样点头,表示会意。

  “有少帅与夫人这等新血液注入到大帅府中,想必也能让东北军焕然一新。”邱瑾轻咳几声,“毕竟如今革命浪潮不可阻挡。”

  月儿不懂什么是革命,革的是谁的命,革了命就能救她们这般苦苦求生之人么?她没有言语,因为她确实不懂该如何接这话茬。

  一旁的刘美玲却听得热血沸腾,非央着邱瑾给她讲讲南方革命的事情。

  月儿本是意兴阑珊,她更想赶紧把法语学精进,好能应付得了韩家。可既然被迫坐在这了,她也不好抬腿便走,只得坐在一旁,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一听了。

  可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月儿便明白了刘美玲对于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文弱书生为何如此痴迷了,他声音温和细腻,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从清末积弊说到了民国新潮,再从四分五裂的军阀割据,说到复辟……西洋人的民权理念,再到领袖先驱们的意志,再到西北刚刚扎根的红色思维……

  这一切的一切,是月儿从未曾涉猎的领域。她游离于太虚的三魂七魄被他和缓的声音一点一点拽回四肢百骸,慢慢地聚精会神,很快便痴迷于他的言语之间了。

  她是苦过的,她也是最见过苦的。从前珊姐只教育她们,往上爬,爬到高处去,便有饭吃了。

  可今时今日,她听到了那么多鲜活的故事,那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子,生来就是有饭吃的,却在想着救她们这些没饭吃的人。

  月儿有些诧异,看来珊姐不尽然是对的。

  或许,这世上有比珊姐所说的“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邱瑾起初是坐在沙发上的,后来是瘫着,再后来实在坐不住,侧躺在了沙发上。可两个女孩子丝毫不介意他的姿势,全情投入于那些绝伦而热血的故事里。

  直到邱瑾轻咳了起来,渐渐又转为撕心裂肺的咳嗽,刘美玲才心疼地对月儿说:“让邱老师休息一下吧,咱们改日再找他讲故事。”

  月儿一愣,明明是你央求人家讲故事。不过见美玲那祈求的眼神,也心领神会,开口道:“邱老师你多多休息,我改日再来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