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第30章

“烤玉米第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顶多就多几个人来找你烤玉米。我看到，别人也会回给你烤肉。”

听到“第一”，又听到“别人”，和乐不晓得班主任是想和她谈哪个话题，比起后者，前者要好谈一些。

四下无人，想来这回是逃不过了，她索性把话往第一个话题上引，想了想，说：“我给老师说件事吧。”

“洗耳恭听。”

和乐抿了下唇，“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有人问我题，觉得答案不对，其实那道题我也没思路，就看了答案，然后照着答案理出思路，向那个人解释。没想到第二天，老师专门讲解了这道题，并且在最后宣布参考答案是错的。”

那名女生是她前桌，当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个时候的自己有多尴尬，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不自觉沉下声：“‘聪明’两个字好像比‘勤奋’更招人喜欢。可是，承认自己没那么聪明比被揭穿自己没那么聪明，要好一百倍。所以从那天开始，我都会提醒自己，就算是懂装不懂都比不懂装懂要好。”

于端阳安静倾听，听到这，才笑了一声。

他不否认和乐这番话的正确性，不过这么个理由，因果关系未免太弱。

想来她心里还留着话。

他也不追问，干脆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说。

“懂装不懂比不懂装懂要好……小小年纪就明白显山露水未必好的道理，了不起。不过，”他话锋一转，“首先，你是学生，其次，你说过会认真对待每场考试。一个在考场任意放弃分数，放弃知识的人，实在说不上是个认真对待每场考试的学生。”

和乐的脸“噌”一下红了，且红得前所未有，万万没想到，老师会拿之前自己的话来堵她。

“考试用来检验知识，应试教育受人诟病是因为所习得的知识为考试服务，这是本末倒置。考试本身类似于选拔的一种规则，搞臭规则的是人，规则本身并无问题。”

他瞥了眼身边，旋即收回视线，继续说：“等你将来碰到更多的机会，你会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重在参与或友谊第一，很多机会只留给第一名。”

和乐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住裤子。

“再者就算你能拿到第一，那也只是行健第一。”于端阳伸手，指向远处几个山头，“你站在这个山头，这些山的高度又差不多，你感觉不明显，事实上，这座山是周围最矮的一座。”

“一山还比一山高。周山最高峰不过300米，五岳里华山最高峰2154.9米，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8844.43米，要是撇开测量基准不提，月球最高峰莱布尼兹近万米，火星最高峰奥林帕斯平均高度超22000米。”

他旋过身，唇边莞尔，“站上周山最高峰的峰顶，好像不够看，何况你现在连周山最高的山头还没攀上。”

一席话云淡风轻，却是让和乐心神俱震。

内心说不上什么滋味，尤其此刻站在山上，整座城市尽在脚下。老师那架势，哪怕是站在不起眼的周山，也像在指点江山。

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老师的世界辽远广阔，而自己的竟是如此狭隘。

可是……

她有些恍惚，怔怔地望着脚下。

今天的天气不大好，过午天色依然沉郁，江州是一座与山分不开的城市，山下，摩天大楼总是最快扎进人眼底，之后才是那些大楼周围错落分布的旧式楼房。

她嘴里吐出几不可闻的一句：“可是，每个人都会盯着第一名。”

相比起来，第一要犯更少的错，会做更多的题；更何况，抢了别人的第一，那被抢的人……

和乐眉心微蹙，某些画面一帧一帧在脑子里清晰放映，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将裤缝攥得更紧。

旁边却是一声轻笑：“盯着又如何？会盯着你的都是弱于你或与你相近的人，他们不是你的目标，你该盯着强于你的人，比如烤玉米，总有比你烤得好的人，你得提高烤制效率，增加玉米风味等等。华山会盯着周山吗？不，它甚至不会去盯其他四岳，他盯着的是长白，或者再高点，盯一盯太白。”

小姑娘久久不言语，于端阳给足她消化时间。

倒是没指望她全部赞同，阅历不同，个性不同，把他的三观强加在她的身上，本就不智，也就指着她能听进去些许。

静默半晌，他开口道：“对于一些人，压力只是压力，而另一些人，能化压力为动力。”他半侧脑袋，卧蚕之下，温柔蛰伏，唇边逸出两个字：

“别怕。”

第37章 挺好的

低低抑抑的声线，效果却堪比激昂的进行曲，和乐感觉些微晕眩。

记忆一下子便倒退至那天在办公室，自己说了“还不起”之后，于老师反问她：“谁让你还了？”

老师甚至挪近椅子，两道目光猝不及防与她镜片后的眼睛对接上，彼时，她终于明白了开学初麻芯的话——一个人的眼睛里真的可以有星星。

因为太亮；在其注视下，仿佛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告诉我，谁让你还了？嗯？”

明明是哄小孩的口吻，她却如今天一般晕眩，只晓得挪开视线，拼命摇头。

像是还不够刺激她，这之后又传来六个字：“记住，你很重要。”

同时刻，一只手伸来，拍了下她的肩，极轻，刚一触到便收回。

然而和乐觉得那一瞬有千钧的力量压了下来。

第一次，心下有小小的声音在鼓噪，迷茫而暗含一丝期待——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末了，那两百块钱自然也没给成。

一个月前，是“你很重要”，月余后，又是“别怕”。

奇异的是，面对群山，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心中竟然也生出豪情，真的没那么怕了。

不远处传来哗声，应该是上山的人，于端阳笑问：“你室友呢？”

和乐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声音才回神，“她们想休息一下，我就自己一个人先上来了。”

他点点头，“一个人爬周山倒还好。”顿了顿，别含深意地说：“要是换作爬珠峰，团队协作少不了。一个人可以做很多事，不过有些事，一个人来，或许得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还不一定做得到。”

这是，另一个问题。

和乐深吸口气，这时候也听到了喧声，她想终结这个话题，思索片刻，缓缓开口：“老师，”她轻轻叫了一声，“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过一部很老的电影，叫《那山那人那狗》。”

于端阳眉梢微微一挑。

这部电影他看过，讲的是通过一条邮路改变父子关系的故事，其中还牵引出大大小小的人间悲欢，整部电影相当克制，温情而不煽情。不过如和乐所说，这部电影有点老，节奏也温吞，是一部他认为她这个年纪吃不下的电影。

没想到她看过，并且能通过环境联想起来，除了那条狗，此刻那山那人像是都齐全了。

他笑着等下文。

“里面有一句话是主人公的妈妈说的，我印象很深。她说，山里人住在山里，就像脚穿在鞋子里，舒服。”

于端阳怔了下，印象中，的确有这句台词。

非常朴实的言语，然而把“合适”两个字解释得透彻，正应了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和乐说这话的目的，莫名想到一个笑话——小明的爷爷活到103岁。

一时间，巧舌如簧、有雄辩之才的于老师也噤了声，内心百感交集，滋味甚是复杂。

和乐再度开口，声音轻轻的，噙着一丝恳求：“老师，我一个人挺好的。”

“诶，和乐？诶，于老师！”正在这时，麻芯的声音由远及近，插进两人之间。

和乐冲着身边的人一个鞠躬，郑重道：“谢谢老师。”

这才转向麻芯，后者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和乐，你怎么还在这啊？和仁仁在亭子里休息了老久，我还以为你已经下山了呢。”

“我刚才绕了比较远的一条路。”

“哦，这样啊。”麻芯侧过头，自从办公室的恳谈后，她胆子就肥了不少，冲着班主任挤眉弄眼，“老师，你怎么在这啊？”

于端阳言简意赅：“路过。”

打过招呼，和乐跟着麻芯一行人往下山路去，和班主任是反方向。

于端阳扫了眼几人的背影，和乐走在麻芯身边，后者叽叽咕咕不停歇，和乐一直低着头在看前方，偶尔侧过头应一声。

即便垂着脑袋，也未含胸驼背。

他莞尔，那里边怕是有一根傲骨支撑着。

要听故事，还得等人主动来说。

罢了。

三点集合的时候，天气并未转晴，反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这雨来得突然，过半的人没有带伞。一班男生比较可怜，有伞的全贡献了出来。

春游前，和乐特地查过天气，近期不会有雨，加上她一开始便打算去爬山，负重能减则减，也就没带伞，麻芯自然是不会带的，米容容连人带伞被另一个女生寝室借走，于是，寝室只剩下宋薏仁那一把。

宋薏仁的伞不算大，两个人有余，三个人就显得局促了。

“我今天回去洗头，雨不大，你们撑吧。”和乐拒绝了三人撑一把伞的建议，正打算冲入雨幕中。

麻芯不依：“今天吃了烧烤，大家都要洗头啊，不管，你不撑，我不撑。”说罢，也要走出伞下。

和乐没辙。

三个人便挤在一把伞下，宋薏仁居中。

见和乐与宋薏仁之间还有一个拳头的距离，麻芯哼唧，“仁仁，你把伞往和乐那边挪，我没关系的。”

和乐听出话外音，更加没辙，只好缩短与宋薏仁间的距离。

麻芯一拳顶住雨伞，兴冲冲喊：“冲啊！”

“冲是可以，注意安全。”恰时，班主任的声音划过三人耳膜，融进雨幕里，更添了几分清越。

“好嘞。”麻芯应道。

和乐则是身体一僵，斜风吹细雨，明明带着一丝凉意，扑打在她脸上，反而火辣辣的疼。

她肯定，班主任在经过她身边时，侧头睨了她一眼，内容约摸是……刚才是谁说，一个人也挺好的？

她偷觑着那道背影。

前方那人没打伞，步子却是不疾不徐，不见匆促，沿路提醒学生注意山路湿滑，不少女生趁机要来和班主任撑一把伞，被他一一拒绝。

和乐低下头。

老师是很好、很好、很好的老师；她瞥了眼身边，室友也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室友。

只有她不好。

第38章 一起跑

春游结束，高二绝大多数人都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