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双木青
和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正巧,一名老师走了进来。
正值饭点,那名老师边放教材,边嚷饿,“端阳,怎么就剩你一个?还跟学生聊呢?不去吃饭?”
“就去了。”
“那我等你一起!打菜的大姐不是相中你做女婿了吗?跟着你,鸡腿都比人家大一个size。”
“行啊。”
那头哼起歌。
和乐鼻尖冒汗,察觉面前投来的视线,压迫感横生。
有些话真的可以说吗?
她心头微微茫然,眼前晃过几副画面,周山上的、医院里的,甚至更久远些的平安夜以及那通期中电话,相同点是,主角都是她和老师。
找到一个可以说的人……那个人可以是老师吗?
“端阳,走了?”那头催促。
于端阳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先回去吧,想说了来找我。”
和乐迟疑地抿了下唇,在老师迈步前,小心翼翼打商量:“可以晚自习后吗?”
她记得,老师今天在二班上晚自习。
于端阳寻思着和乐是要一个四下无人的倾诉环境,点点头,“好。”
整个晚自习,和乐坐立不安,效率一直不高,几次察觉身旁的注视,等她抬起头,麻芯又极快地撇回去,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忍住没问。
好容易捱到晚自习结束,班里人清空不过三五分钟,她收拾好东西,出门。
刚跨出门槛,一道身影抓眼。
穿运动服,身形修长,正举着手机靠在二班前面的栏杆上,姿势别有一种随性洒脱。
“不说了,没空,下次约。”
挂了电话,那张脸转过来,唇边笑意微微,卧蚕凸起,顿生温柔。
不知怎么的,和乐突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走吧。”
她乖乖跟上,过四班,抬眼看到高一高二段之间的连廊,心头一动,她大着胆提要求:“老师,我们可不可以在外面说?”
她怕在密闭的空间里,自己会窒息。
没想到前头的人极好说话:“依你。”
夜色深浓,高一高二教学楼漆黑一片。
时已九点四十,高三段是十点下课,寝室阿姨十点十分准时查高一高二寝室,她怎么都得在十点随着高三的人流溜回寝室,也即是说,谈话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和乐瞪着面前的栏杆,想把脑袋咣咣往上头撞,说了要说,这会怎么就吐不出半个字?
于端阳耐心等了一分多钟,没等到声音,心里有了决断。
“把我当滚滚吧?”
耳边冷不防冒出这句,和乐一个恍惚。
老师突然提滚滚……她猛然忆起上学期,老师曾谑她对着滚滚,话都多了不少。
显然这话是在鼓励她。
目光在一楼行道树旁的那盏路灯上凝定,和乐急切地想找一个切入点,想到了,终于开口:“老师一定看过《童年》吧?就高尔基自传三部曲的
第一部。”
“初中看过。”
“里面有一段话,是阿廖沙的外婆说的,我背过。”
她深吸口气,把曾经震撼过她的文字一个个从脑子里抠出来:“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老师记得阿廖沙的外婆说的是什么吗?”
于端阳敛目,还未回答,问的人抢先一步,自问自答:“是蟑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像蟑螂,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用。因为,好像所有人都不喜欢我。”
笨拙的铺垫之后,就是自己的故事,她轻轻吸着气。
“我小学有个好朋友,我很喜欢她,就带她去我家玩。可能我家没什么好玩的,后来她就不跟我玩了。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我家不好玩。所有人都不跟我玩了。”
“上初中后,我又交到一个好朋友,我依然很喜欢她,在她问我能不能去我家玩的时候,我犹豫好久,还是答应了。她去了我家,后来还是愿意跟我玩,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以为自己找到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和乐边说,边握紧了栏杆。喉咙干涩,她努力咽了咽,才继续往下说。
“可是,后来我们吵架了。第一次吵架是我考第一的时候,她成绩很好,我们有入学考,她是全校第一,那次,我抢了她的第一。是我太笨,她没提,竟然也没发现她真正生气的原因。之后又有一次,我考了第一,第二次吵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不能考第一,我可以考第一之外所有的名次,唯独不能考第一。”
于端阳拧了下眉,看来,这才是和乐连单科第一都不敢考的原因,比起上次周山上的那个理由倒是合理些。
他不作声,称职地充当滚滚。
“吵过两次架,她还是愿意理我的。没想到没多久,又有了第三次——她说喜欢上隔壁班一个男生,男生正好跟她告白,她就答应了;几天后,她突然扇了我一巴掌,说我不要脸,说我的眼睛是狐媚眼,会勾引人。她情绪很激动,而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终于知道,她已经不肯再理我。可是一开始,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个男生。”
和乐至今犹能回忆起那句“我不会原谅你”搭配的表情,比她在电视里见过的更歇斯底里,仿佛恨她到了极点。
明明一个月前,她们两个还手挽着手。
想及此,牙齿不自禁抵住内唇嚼咬,直到感受到痛意,她才接着往下说:“再然后是体育课,她丢了一百块钱,指着我说是我偷的,当着全班人的面搜我的口袋和书包,最后没搜出来,她在所有人面前说,‘你家这么穷,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于端阳目光转深,他看到,说最后一句时,攀着栏杆的那双手骨节凸显,兀自分明。
狐媚眼……
视线移至那副黑框眼镜,听到这,曾经大惑不解的那个疑问,大约是解开了。
和乐浑然不察其视线,努力往下说:“这件事之后,经过别人身边,我开始听到指指点点的声音,一个组前后桌的女生看我这边,会把书立起来挡着脸,两张脸藏在书后看不见,却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种声音越来越多,最后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耳朵只有一双,嘴巴却有那么多张。”
“我觉得好奇怪,一个人的嘴怎么能说那么好听的话,却又能说出那么恶毒的话?我想把耳朵捂起来,可是还是会听见。”
“谁盯着我,我都觉得他是在议论我,我清楚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别人对着我这个方向凑在一起说话,或许不是在谈论我,可我还是忍不住猜想,或许他们是呢?是在谈论我的不好。越是怕,就越是在意,越来越在意别人的目光,我怕她们对我不满,所以只能想尽办法讨好她们,把姿态放到最低。”
和乐忽然重重喘了口气,“可是这样,真的好累啊。”
“我知道麻芯很好,米容容很好,宋薏仁很好,她们都很好。可是,”她把额头贴在栏杆上,“可是,我一个人就很好啊。”
米容容说过她的字好,老师也说过她的字好,他们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她放学后唯一的娱乐。
只有她一个人的教室,她只能和黑板对话,一遍遍地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心事。心情再怎么翻覆,用黑板擦一抹,那些难过、委屈、伤心仿佛也能随之烟消云散。
那时候,她就只有一个人。
不需要别人和她一起拧湿衣服,不需要有人叉着腰替她出头,不需要有人明明难过得不行还要拿自己的经历安慰她,不需要别人大半夜送她去医院且守她一夜,生日可以一个人过,不需要彩带气球,不需要生日蛋糕,不需要别人祝她生日快乐……
和乐终于哽咽,像一个高烧的孩子,即使陷入昏睡仍睡得不安稳,犹在轻轻呓语,“不然,要是习惯了怎么办呢?总有一天,它们都会消失不见的。”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不是在拒绝世界的善意,而是他们不敢相信,万一迎面而来的是伤害呢?
他们真的、真的只是不想再受伤啊。
第42章 丢了吧
空气静默流动。
一楼路灯的灯罩下,几只黑虫飞舞旋绕,不知疲惫。
于端阳又耐心等了近一分钟,低头问,“不想说了?”
和乐的眼珠子在阖着的眼皮底下稍稍滑动,有一种羞耻感,猛地从她发顶一直窜到了脚背。
她竟然说了,都说了,能说的说了,连不能说的,也说了。
现在站在老师面前的她不啻于一个透明人,老师会怎么看她?
连应声的勇气都没有,和乐索性拿额头轻轻撞击栏杆,栏杆发出闷闷的振动声,她鸵鸟般当作回答。
于端阳目光温和,扫视着身旁的举动,暗自庆幸,倒还不算晚。
他思索片刻,开口道:“老实说,我也不喜欢蟑螂,非常不喜欢。”
和乐没想到身边这位一开口就连说两遍不喜欢,像在刻意强调什么,顿觉心脏就跟面前白漆剥落的栏杆一样,锈迹斑斑。
她头抵栏杆,眼睛渐渐湿润。
“不过,再不喜欢,我还是得给它说句话,谁说蟑螂没用?”
不意下文峰回路转,和乐耳朵登时翘得老高。
“先不说蟑螂种类繁多,不少蟑螂本身无害,能药用,还能食用;日常看到的这些有害家蟑,也是在提醒我们所处的环境脏了、湿了,需要打扫,或是下水道需要清理。就是在小说里,做个阅读理解,蟑螂不也起到了渲染气氛、烘托人物之类的作用?”
听到最后,和乐不禁拿牙齿轻轻咬下了嘴唇,用正经口吻说皮系语言,这是老师的惯招。所以,老师应该没受她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吧。
一时如释重负,她心情松快地接着听。
“至于你刚才说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我回答你。”
于端阳侧过头,话里含了轻浅的笑意。
“就比如刚才,前不久才对我说‘我一个人就很好’的学生将她的心事向我和盘托出,被她这么信任,我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上了一个巅峰。”
和乐震惊抬头。
于端阳被她的表情逗乐,“看你的样子,不大信?我说过,你很重要,你的任何行为都可能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
他转过去,重新面对夜色,“任何教育,德育都是第一位的。这三年多,班里走出个文状,算是证明我的业务能力;去年教师节收到第一批毕业生的祝福,也算有几分成就感,但都不及这次。无论刚才你是把我当滚滚、老师还是一个朋友,我荣幸之至。”
一席话诚恳郑重,她听得怔怔,垂下脑袋,心头不受控制地漫开喜悦。
于端阳则俯下身,物理距离的缩短,往往会造成心理距离也在缩短的错觉。
他两条手肘搭在栏杆上,双手在空中随意交叉。
“你反复提你想一个人,你确定自己真想这样?如果真是,你不该从高一开始就红榜有名。”
话题急转,和乐心头一跳。
“试想人群中,你最先会注意到的是什么人?排除熟悉、相像等因素,是长相出众的——无论是出众好看还是不好看;会被忽略的,通常是五官平平无奇的人。类比一下,学生时代最吸睛的是成绩,成绩同样呈橄榄型,那么,你本该待在橄榄的中段,而非尖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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