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她心不在焉,脑海中尽是连日来尉迟越的言行和神态,越想心越是往下沉。
原本她想着祁十二郎也延捱不了多少时日,犯不着急于这一时半刻,白白落人话柄。
可太子被沈氏迷得忘乎所以,若是再拖下去,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贤妃虽愚笨,这话却说得不错。
反正这骊山她也留不得了,倒不如早些辞别了姨母回长安去,趁着节下去祁家拜个年。
沈宜秋骑着玉骢马,不紧不慢地顺着山道前行。
今日骑马来回奔波,她已经觉得两股间磨得有些生疼了——大清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来来回回骑了一个多时辰马,实在无谓得很。
若是换了从前,她即便心中再是不豫,也不会拂袖而去,多半会委曲求全,为了东宫的体面忍让何婉蕙。
可她忍了一辈子,早已腻味,再不愿意难为自己。至于尉迟越怎么看她,会不会着恼,她早已不在乎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宜秋以为太子想起什么派人来传话,转身一看,却见山道转弯处出现一骑,玄衣黑马,身后跟着臂鹰抱犬的猎骑,不是太子又是谁?
这却大大出乎沈宜秋的意料,正困惑着,尉迟越已经追上了她,一勒缰绳:“就知道你走不了多远。”
沈宜秋道:“殿下怎么来了?”
尉迟越道:“孤送你回集灵台。”
沈宜秋感激道:“多谢殿下,不过去集灵台不过几里路,有随从跟着妾便是。围猎已经开始了,殿下赶紧回猎场吧,免得输给二姊。”
尉迟越不理会她的话,反倒凑近了些,从她手里拽过缰绳,抬眼觑她:“小丸,你恼了?”
沈宜秋哭笑不得:“妾为何要恼?”
话一出口,方才发觉这话听着倒似无理取闹,忙道:“妾一点也不恼。”
说完只觉仍然不对味,这话不管怎么说,都像是在赌气撒娇。
本来她只是不愿应付何婉蕙,又不想拖公主们的后腿,这才提出要回集灵台,可尉迟越这一追,倒成了她使小性子欲擒故纵。
沈宜秋知道怎么描补都无济于事,索性不解释了,只道:“殿下真的不必相送,妾自己回去就行了。”
尉迟越道:“山路崎岖,你这骑术……啧,遇上什么事,除了孤谁能捞得住你?”
沈宜秋听他又揶揄起自己的骑术,有些恼羞成怒,拽回自己的马缰,一夹马腹:“这条路宽阔平坦,殿下不必担……”
话还没说完,玉骢马忽地向前一跃,沈宜秋全无准备,失去平衡,便即向后仰去,她手上没什么力气,马缰脱手,眼看着要坠下马去,忽觉后腰被人一托,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尉迟越拦腰抱起,放在自己身前。
沈宜秋惊魂未定,只觉四肢脱力,心怦怦直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尉迟越义正词严道;“马儿受惊是常有的事,你看,若是方才孤不在,你不就跌下马去了?”
沈宜秋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太子,又看看玉骢马,怀疑他方才做了什么手脚。
玉骢马性情温顺又沉稳,从不一惊一乍,她骑了那么久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怎么偏生这么巧?
尉迟越叫她看得心虚,清了清嗓子道:“回头你这功课可得好好补补。”
沈宜秋方才只顾着后怕,此时方才发觉自己和太子共乘一马,被他圈在怀中,实在有碍观瞻。
山道上虽然没有车马行人,但一大队的随从看着,也着实不成话。
她想回到自己马上,可她刚一动,尉迟越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用手臂将她牢牢箍住,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动,你想让孤当着他们的面挠你咯吱窝么?”
沈宜秋没见过这样倒打一耙的人,可她生怕太子说得出做得到,只得按兵不动。
尉迟越让内侍牵着沈宜秋的玉骢马,一夹马腹,他胯下黑马便如山电一般疾驰起来。
沈宜秋只觉山风与松涛在耳边呼啸,寒气直往她口鼻中灌,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眨眼之间,黑马已经飞掠过四五个弯道,沈宜秋坐在马上,只觉自己仿佛是急流中的一叶扁舟,只能身不由己地左冲右突。
极速驰骋让她心惊胆寒,却又令她血液沸腾,她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
尉迟越带着她策马疾驰了一会儿,逐渐放慢马速,在她耳边道:“好玩么?”
沈宜秋双膝打颤,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听得耳边传来太子的轻笑,不等她回过神来,黑马又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两人纵马驰骋,沈宜秋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集灵台离猎场不过数里路,他们早该到了,可沿途哪里有集灵台的影子?
趁着太子再次放慢速度,沈宜秋忙问道:“殿下,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尉迟越笑道:“你才发现?都走出二十多里了。”
沈宜秋都快气笑了:“殿下不是要送妾回集灵台么?”
尉迟越道:“集灵台有什么好玩,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宜秋本来也无所谓去哪儿,回了集灵台,难免要与皇帝、贤妃他们一起观猎,确实没什么好玩。
说话间,山路开始蜿蜒下行。
尉迟越道:“孤小时候来骊山,有一回偷偷骑着马跑出来玩,发现一个好地方。”
沈宜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地方?”
尉迟越道:“自然是好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会儿到了你便知道了。”
沈宜秋又道:“殿下还来得及回猎场么?”
尉迟越一哂:“谁说孤要回猎场。”
顿了顿道:“围猎将野兽都驱赶到一起,便是打到猎物也没什么意思,一会儿到了地方,孤教你打猎便是。”
沈宜秋对打猎没什么兴趣,但他为了围猎而来,自然要过过瘾,便也不去扫他的兴,点点头道:“好。”
尉迟越虽然说那地方就在前头,可他们绕山而行,不断顺着山势往下,足足行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那神秘的宝地。
行至一处山谷,尉迟越方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沈宜秋伸出手:“到了。”
沈宜秋也不和他客气,扶着他的手下了马,环顾四周,只见周遭松柏苍翠,风光秀丽,一条小溪蜿蜒流过,但也只是寻常山间景致,没什么出奇,实在不值得路远迢迢地专程来一趟。
她不免有些失望:“就是这儿?”
尉迟越道:“快到了,马过不去。”
他命随从们在原地等待,取来长弓与箭袋背在身上,又从黄门手中接过小猎犬放在地上,对那狗儿道:“跟着孤和太子妃,别乱跑。”
小猎犬对着他吠叫一声。
尉迟越便牵起沈宜秋的手,带着她顺着山壁旁的一条小径往前走:“小心脚下。”
两人一犬走了约莫半刻钟,尉迟越指着崖壁道:“就是这里了。”
沈宜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窄小的洞穴,只能容一人通过,洞口悬着古藤垂萝,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尉迟越对沈宜秋道:“洞中幽暗,你跟着孤,别害怕。”
两人一前一后弯腰进了洞穴,仍旧牵着手。
洞中漆黑一片,沈宜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眼前出现一片光亮,原来他们已经穿过洞穴,来到一片山谷中。
沈宜秋在黑暗中待了好一会儿,乍见天光,不觉觑了觑眼,待双目适应了亮光,这才环顾四周。
待看清周遭的景象,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只见山谷中草木葱茏,山花似锦,美不胜收。外面分明是数九隆冬,这里却温暖如春。
山谷中央是一方三丈见方的圆形水潭,水色青碧,潭边岸上皆是白石,望之宛如一块翡翠镶嵌在白玉中间。水潭上白气迷蒙,显然是热泉泉眼所在。
潭边竟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引来蜂蝶盘旋飞舞。
尉迟越道:“是不是好地方?孤没骗你吧?”
第80章 交心
尉迟越解下长弓和箭袋放在潭边,就地往岸边如茵的绿草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透过树顶看太阳,整个人忽然松弛又惫懒,与平日那个一本正经的年轻储君判若两人。
他拍了拍身侧,对着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来躺会儿。”
他以为沈宜秋会一口拒绝,没想到她却毫不犹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侧躺下。
尉迟越自然地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便如两人同床共枕时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叶在头顶摇曳,斑驳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尉迟越转头看她:“这里舒服么?”
沈宜秋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枝叶的剪影与飘忽的流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灵州的事。
那时候她常随阿耶出城去牧场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有时她阿耶找不见她,便会“小丸小丸”地唤起来,一声又一声,随着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盘旋,好像能传到天边去。
时隔多年,她偶尔还能听见父亲当年的呼唤,总忍不住想答应一声。
正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犬吠。
沈宜秋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带来的那条小猎犬一边叫一边扑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头便要舔他脸。
尉迟越忙躲开,一脸嫌弃地推开小猎犬的脑袋:“去去,自己玩去,别来闹孤。”
小猎犬摇着尾巴,仍旧坚持不懈地凑过头来,尉迟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从腰间摸出样黑黢黢的物事,原来是条肉脯。
太子将肉脯在猎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么?”
话音未落,他一甩手,将手中的肉脯扔向远处,小猎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条,尉迟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抛出一条。
小猎犬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吃了几条肉脯,忽然发现山花丛中蜂蝶飞舞,便去扑蝴蝶,玩得不亦乐乎,浑然忘了主人。
尉迟越拿出绢帕揩手,揩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去潭边浣了手,这才重新躺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一时无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阳一晒,不觉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忽听男人在耳边道:“这是孤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沈宜秋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尉迟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秀目微阖,长睫毛掩着眸光,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她漂亮的侧脸上跳动。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连四姊、五郎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孤一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