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国朝风气开放,上下士庶皆喜舞蹈,不管身份多高,酒酣耳热之际欢歌畅舞都是极寻常的事,但太子向来自持,便是婚宴上卢公亲自相邀,他也不愿当着群臣的面舞上一舞。
在场众人都觉大开眼界,回京都简直能显摆上一年——只是这来龙去脉却不好说。
难为太子这么欲盖弥彰地解释,他们自然要捧场。充当此行副使的兵部侍郎李玄同忙道:“仆等能一睹殿下风采,实是三生有幸。”
尉迟越道:“孤尚有冗务在身,少陪,诸位务必尽兴。”说罢便出了香雪楼。
五皇子、沈宜秋并一队亲卫跟了上去。
回到院中,方才作侍卫打扮的牛二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不说重重磕了三下响头,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殿下有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草民粉身碎骨也要报答殿下的恩德。”
尉迟越受了他的大礼,对他道:“你和马岭川诸位,今后有何打算?”
牛二郎闻言一愣,他一怒之下落草为贼,一心想着为女儿报仇雪恨,过的是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哪里想过往后。
怔愣了半晌方道:“草民打伤曹府下人,明日一早便去官府投案。”
尉迟越点点头:“之后呢?”
牛二郎却没了主意。
尉迟越道:“待曹彬一案审理完毕,重新计户授田,你们便可回去种田。不过孤看你身手不错,若是有志从武,可跟着孤。”
牛二郎闻言大惊:“草民当真可以侍奉殿下?”
尉迟越颔首:“你打伤曹府下人,依律当受笞刑四十,念你情有可原,孤可与你四斤铜赎买,待官司了却,便来灵州找孤吧。”
牛二郎叩首谢恩不迭,尉迟渊笑道:“牛兄,往后我们可时常相见了。”
尉迟越乜他一眼:“你的帐孤还没同你算。”
又问牛二郎:“其余人你也问一问,是随你投军还是回乡种田。”
牛二郎应了是,便告退出去。
堂中只剩下尉迟越、沈宜秋、五皇子及几名亲卫。
沈宜秋笑道:“殿下一舞剑器,威动四方,真是令妾大开眼界。”
尉迟越微露赧色,清了清嗓子:“方才情势所迫,孤不得已……”
沈宜秋自不会戳穿他,微微一笑:“难为殿下,倒是妾等借机一饱眼福,着实汗颜。”
尉迟越只想将此事揭过不提,谁知偏偏有人不肯放过他。
五皇子摸了摸下巴,奇道:“不对啊,方才阿兄从楼上跃下来,弟弟看得清清楚楚,阿嫂向你使了眼色,直接上去将剑架在曹彬脖子上便是,那一大通剑舞却是为何?”
尉迟越恼羞成怒,狠狠地瞪向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弟弟。
尉迟渊却装作看不见,继续皱着眉,仿佛在冥思苦想:“阿兄从不做多余的事,嗯……其中定然有什么深意和玄机……”
沈宜秋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尉迟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尉迟渊。”
五皇子道:“哎,阿兄有何吩咐?”
尉迟越拎起他的后脖领扔到门外:“滚!”
尉迟渊嗷嗷叫着抗议:“阿兄怎么过河拆桥呢……阿兄别撵我,我跟阿兄讲讲阿嫂如何神机妙算,识破曹彬奸计可好?”
尉迟越闻言,脚步果然一顿,便即松开手。
尉迟渊顺杆子往上爬,回到堂中,将他们那两日在通觉寺中的经历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说到沈宜秋如何凭着蛛丝马迹堪破真相,更是添油加醋,将个阿嫂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沈宜秋涨红了脸,连连描补:“五弟谬赞了,事情并非如此……”
尉迟越听弟弟说着,最初的惊讶变作骄傲与自豪,瞪了尉迟渊一眼:“好好同你阿嫂学学,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尉迟越还要去审问曹彬,只聊了片刻便即起身。
沈宜秋道:“若是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妾便回下榻处了。”
尉迟越清了清嗓子:“稍待片刻,我有话同你说。”说罢瞥了一眼弟弟。
尉迟渊露出了然的神色:“五郎就不打搅阿兄阿嫂了。”说罢麻溜地跑了出去。
侍卫们有样学样,也都告退。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两人。
尉迟越看着妻子,却不知该说什么。
方才在香雪楼,他隐藏在二楼的枋柱后,看见宁十一凝望沈宜秋的样子,便知道没有对她忘情。
尉迟越想起那眼神,便觉心肝脾肺肾全都泡在了黑醋里,却不敢问一问沈宜秋,心中可还有遗憾?
那一刻,他只想将他的小丸藏进怀里让谁也看不见,让谁都没法觊觎。
可是方才听弟弟讲述此行经历,他又放下了这个念头,他的小丸那么好,平日幽居深宫已是可惜,难得出来一趟,他怎么能为一己私欲将她光芒遮掩?
他将沈宜秋搂进怀里,千言万语缠绕在心间,化作一声低低的“小丸”。
第105章 回家
耳畔的语声很低,几乎可算呢喃,却直往人心里钻,沈宜秋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有些不自在。
尉迟越感觉到怀中人的反应,头脑一热,便道:“今夜别走了。”
沈宜秋一怔,轻轻点点头。
尉迟越只觉欢喜涌泉般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住,随即松开,声音微喑:“等我。”
太子走后,沈宜秋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回过头来一想,方觉有些不妥——太子断袖的传言甚嚣尘上,这下子是真的坐实了。
不过都已经点了头,此时也不好再翻悔,她苦笑了一下,便即叫宫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
沐浴毕,换上寝衣,时辰尚早,尉迟越要审曹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宜秋便吩咐宫人研墨展纸,拿出他们前日拓下的天竺文字,对照从曹府中搜出的经文,开始破译密文。
这活计很是不易,从未接触过此类文字的人看着便如一串串虫迹,每一串都大同小异,实在难以分辨。好在吐蕃文源出天竺文字,沈宜秋做起来得心应手许多,只是两相对照仍旧十分费时费力,尤其是刚开始时,有时要翻遍整部经文才能找到一个字。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案边的蜡烛几乎燃尽,她也只破解出短短几段。
尉迟越审完曹彬与他几名下属,回到院中已近三更天。
他以为沈宜秋早已就寝,步入庭中却见窗纸中透出晕黄的灯光。
尉迟越的心悸动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去,撩开门帷一看,却见沈宜秋坐在书案前,拓书、经卷与纸墨摊了一地。她手中拈着笔管,低垂着眼帘,秀眉微蹙,目光专注,似在经卷上找寻什么。
门帘一动,一阵风卷进屋里,烛火动了动,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了一下,太子的心神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狐裘长长的出锋拂着沈宜秋瓷白的脸颊,太子的心尖上也是一痒。
沈宜秋听见动静起身行礼,揉了揉眼睛道:“殿下。”却不知自己手上有墨,眼尾拖出长长一条墨痕。
那模样又好笑,又无端有些惑人,尉迟越的喉结动了动,偏过头咳嗽了一声:“怎的还未就寝?”
又看了一眼书案,眉头微蹙道:“此事太费神,留着让旁人做。”
沈宜秋知道,他口中的“旁人”便是他自己,这事只有懂天竺文或吐蕃文的人能做,可这些证据事关重大,他决计不放心假手于译官,若是她不帮他,他定会等她睡着悄悄爬起来,通宵达旦地埋头书案。
她本来不必多此一举,不过白看他一支剑器舞,就当投桃报李了。
沈宜秋的目光闪了闪:“没什么睡意,闲着也是无事。”
尉迟越哪里会信,挑挑眉道:“骗人,平日那么能睡,这几日累成这样,怎会没睡意?”
沈宜秋眨了眨眼,忽地莞尔一笑,促狭道:“妾今日一睹殿下舞姿,不由心驰神荡,以至于夜不能寐……”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将她打横抱起,向帐幄走去,低声道:“小丸学坏了。”
太子将她放在床上,欺身上去,薄唇若即若离地在她唇角磨蹭,却不落到实处。
与此同时,他的手穿过狐裘落到她的腰际,微微用力,隔着薄薄一层细绢缓缓地游走。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织物抵达沈宜秋的肌肤,那般灼人,沈宜秋感觉有个钩子将她的心提了起来。
她不由微启双唇,呼吸渐渐急促——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太子似乎与以往不太一样。以前两人虽有亲密举止,但尉迟越的搓揉直截了当,没什么章法,与摸日将军也没差什么。
但今夜却很不一样,他仿佛有无穷的耐心,一边厮磨,一边推移,渐渐转到她小腹。
男人的手仿佛带了魔,所过之处似火烧灼,又如春风吹化寒冰。
微风卷起纱帐,摇曳红纱外,烛焰渐低,渐低。
熄灭的刹那,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婉转低回的轻叹。
尉迟越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双臂撑起,哑声道:“孤去沐浴,你先睡。”
说着拉过衾被将她罩住,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翻身下床。
待男人走后,沈宜秋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这几日在曹府到底经历了什么?简直不敢细想。
尉迟越方才抱着将信将疑的心将玉璜传授的法门用上一二,不想牛刀小试便初战告捷,心中十分震撼。
不过再往下他便没什么把握了,玉璜小倌说过,女子构造远比男子精巧,若说男子是棒槌,女子便是鲁班锁、九连环,且机括所在因人而异,须得察言观色、望闻问切。
尉迟越初出茅庐,自忖没这般手艺,不敢贸贸然去揽活——万一发挥得不好将人惹恼了,下一回恐怕不好启齿。
而且只是施展了三两招,他自己已搭进去半条命,再继续下去,他怕是要招架不住。
一时又想起方才太子妃贝齿轻咬红唇的模样,那声销魂蚀骨的低吟仿佛萦绕在他耳畔,令他喉头发紧,心鼓胀起来,简直要撑破胸腔。
太子在净室一边沐浴一边静思冥想,不觉呆了大半个时辰,回到帐幄前一看,沈宜秋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角,钻入被窝,将她搂在怀中,嗅着她颈间的幽香,万籁俱寂,春潮褪去,唯余一种静谧的欢喜在帷帐间流淌。
太子一行在庆州府逗留了两日,尉迟越命人将曹彬及其同党押解回京,将与此案无涉的官员放了回去。
曹府一干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下人以及掠买良民的人牙子邱四、邱六兄弟各论罪收押,只等有司审判发落。
尉迟越又遣人将那几个被掠买来的少年送回原籍,似玉璜这等风尘中人,便还了身契,听其所往。
启程当日早晨,尉迟越叫人将玉璜带过来。
玉璜一见尉迟越便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奴家罪该万死……”
那日在夜宴上得知与他朝夕相处好几日的哑巴便是太子,着实唬了一跳,想起自己连日来大放厥词,不由心惊胆战,忐忑了两日,听说太子要召见自己,以为大难临头,性命不保,此时匍匐在地上浑身战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尉迟越却道:“不知者不罪,请起吧。”
玉璜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殿下饶奴家一命,殿下宅心仁厚,是奴家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