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此时走马观花地看过去,只觉琳琅满目、目不暇给,恨不能生出八双眼睛。
尉迟越一见她脚步慢下来,也不用等她开口,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见她正盯着什么出神,便即低头打开钱袋子,乖乖往外掏银子和金子。
不一会儿,两人手中各捧了菓子糕饼盒,里头装着花截肚、木蜜金毛面、樱桃煎之类的小吃。
也有不少是西域才有的特产,伊吾的香枣,高昌的刺蜜,还有用石蜜和牛乳做成的乳糖,压成小狮子、小老虎和小象的形状。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渴了累了就随便找家茶肆或酒肆,要一碗油茶或是酸甜的葡萄浆。
尉迟越很快便看出来,太子妃对那些奇奇怪怪的舶来品特别感兴趣,什么水獭毛织成的獭褐、拂林的绣氍毯、康国的毛锦、大食的宝装玉瓶子、安国的鸵鸟卵杯、于阗的瑟瑟珠、拔汗那的琉璃手镯……拉拉杂杂一大堆,大部分都是替宋六娘、王十娘和邵芸等人买的。
她喜读书作画,书画铺子更是不得不逛的地方,上好的猩猩血、昆仑黄和紫胶买了一堆,还有一堆看不懂的西域书。
跟在后头的贾七和贾八两兄弟手提肩挑,俨然成了两个货挑子,最后实在拿不下,索性赁了头骆驼,将货物挂在骆驼背上。
两人一路且吃且逛,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两人的钱袋子都已经底朝天。
沈宜秋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久,亦走得乏了,有些意兴阑珊,正想打道回府,忽见前方有一爿卖胡刀胡甲和弓矢的铺子,醒目处挂着十几把金装胡刀,她的目光落在一把错金小胡刀上。
尉迟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柄小刀六寸来长,玳瑁刀柄,刀鞘上錾刻着萨珊样式的立鸟和缠枝花纹,上面嵌着红宝石、祖母绿和瑟瑟,乍一看与他幼时钟爱的那柄小胡刀倒有七八成相似。
嫡母说他年幼时曾执意要将自己珍爱的金刀赠给沈宜秋,可来龙去脉他却记不太清楚了。
太子心中一动,走过去,从挂扣上摘下刀,一摸那刀鞘,便知远不如自己那柄精巧,薄薄一层鎏金下面,黄铜从刻花里露了出来。镶嵌在上面的红宝石和祖母绿也不过是琉璃珠。
他抽出刀,试了试刀锋,倒是十分锐利。
想了想问道:“什么价?”
那店主是个粟特大汉,一双浅栗色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转瞬之间便将来人的衣着、相貌、谈吐、气度一通合计,折算出这柄刀的价格,冲着他们伸出两根肥短手指。
尉迟越转头对贾七道:“借我二两银。”
那店主瞪大了眼睛,随即大笑起来,连连摇头,将刀夺回去,作势要收起来。
尉迟越道:“如何?”
店主操着一口蹩脚的大燕话:“客人,老汉,作弄。”
拿过一张牛皮,用刀轻轻一划:“宝刀。”
又指那刀鞘:“纹样,不同,每一把。”
那对山猫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再次伸出两根手指,扭了扭:“二两金,不是银。”
沈宜秋难以置信,指着刀鞘上一处道:“这只立鸟哪里像鸟,活似一只肥鸡,翅膀还一长一短。这瑟瑟上还有裂痕。”
便即去拉尉迟越:“这是坑人呢,刘兄我们走。”经过一天的历练,她已经对货物的价格有了大概了解,这柄胡刀要价二两银已算得黑心,二两金就和抢差不多。
不成太子却岿然不动,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摩羯佩:“这块玉值二十两金,与你换。”
那店主双眼一亮,随即犹豫起来,他做了三十年买卖,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冤大头,反而疑心其中有诈。
尉迟越懒得与他周旋,扔下玉佩,拿起金刀,往沈宜秋手里一塞:“先拿着玩,回去给你换把好的。”
店主在后头一叠声道:“客人,好眼光,宝刀,英雄……”
沈宜秋握着那把不菲的胡刀,十分意难平,嘟嘟囔囔道:“那粟特人好生刁滑,这么大一块上好的于阗羊脂玉换这把刀,倒不如去抢……”
尉迟越在她气得鼓鼓的腮帮子上捏了一把:“不过一块玉,有什么稀罕的。笑一笑。”
沈宜秋笑得比哭还难看。
尉迟越在她发顶上嗅了嗅,蹙眉道:“这是什么味儿?”
沈宜秋莫名其妙。
尉迟越道:“哦,原来是铜臭味儿,这集市果真是逛不得的,我的金小丸玉小丸,逛完成了铜小丸。”
沈宜秋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说话间,日头渐渐往下沉,已接近波光粼粼的水面,染得宁河宛若熔金,人马渐渐稀了,有些商贩急着归家,已开始收摊,一场繁华行将落幕。
沈宜秋想到明日便要离开故乡,心中满是眷恋。
就在这时,尉迟越忽然握住她的手:“听你乳母说,下个月初六是沈夫人忌日,你难得回一次灵州,当去祭扫一番。”
沈宜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尉迟越接着道:“我同谢刺史说一声,你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我留一千禁卫在灵州。”
沈宜秋道:“这些精骑是护送殿下去凉州的,妾不可……”
太子转过头乜她一眼,笑道:“怎么,舍不得为夫?”
沈宜秋垂下头:“多谢殿下体恤妾,但是真的不用留那么多人。”
尉迟越斩钉截铁道:“再少孤不放心。”
他将沈宜秋留在灵州,全她的孝心只是其一,此外,凉州去灵州千里,一路都是沙碛,艰苦自不必说,且此行虽是议和,但难保吐蕃人不会有什么不轨之心。
将她留在灵州,他才能高枕无忧。
第108章 分别
翌日,太子一行整装待发。
尉迟越要先去朔方军营地检阅和劳军,接着前往凉州。
他执意留了一千精骑在灵州府,一众亲卫中弓马、刀剑最娴熟的贾氏兄弟也受命护卫太子妃。
邵泽作为太子妃的表兄,自然也要留下。
此外,牛二郎和五十多名随他投军的“山匪”也留在灵州,编入禁军中。
临行前,尉迟越将贾氏兄弟、邵泽、牛二郎以及这一千精锐的将领,羽林中郎将周洵叫到跟前,看了眼沈宜秋,对众人道:“尔等须不遗余力护卫太子妃无虞,孤不在时,听候太子妃差遣。”
贾七贾八知道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又在曹彬案中见识过太子妃的能为,当下郑重其事地行礼:“仆等谨遵殿下之命。”
牛二郎昨夜才得知太子的“男宠”原来是当朝太子妃,心中仅剩的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当即抱拳道;“仆就是不要命也一定护得娘娘周全。”
尉迟越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中郎将周洵,淡淡道:“周将军还不曾见过太子妃吧?”
周洵微微扯了扯嘴角,向沈宜秋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态度颇为敷衍,虽称不上倨傲,却也绝不算恭谨。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这年轻的武将肤色黝黑,直鼻深目,剑眉飞入鬓角,十分英朗。
只不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着她的目光冷冰冰的,就像看一件脆弱又无用的珍贵瓷器。
周洵的确对太子的决定颇有微词,他并不知晓太子妃在曹彬一案中的作为,在他看来,太子打一开始就不该带个妇人上路,非但无用,还徒增麻烦。
万一吐蕃人使诈,凉州生变,太子的安危怎么办?
偏偏太子一意孤行,留下的一千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连他这个统帅也一起留了下来。
他身为羽林中郎将,又是此次的行军子总管,不能一路护送太子,却要在此听一个妇人差遣,同袍的心里不知怎么笑话他。
莫说是他,麾下的兵士也不免憋闷。
但是军令难违,便是心中再不甘愿,太子已经发了话,他也只好领命,向沈宜秋行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有怨气,南北衙禁卫军官多为勋贵子弟,周洵亦不例外,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又忠诚不二,只可惜一身傲骨,气性大了点,大体上瑕不掩瑜。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待其余侍卫出去,独独将他留下,郑重道:“周卿,孤让你护卫太子妃,便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可明白?”
周洵未料太子会这么说,颇感意外,迟疑了一下道:“属下明白,定不辱使命。”
尉迟越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叫他放下成见,只需让他明白此任之重,令他不敢掉以轻心便可。
待周洵辞出,尉迟越便即下令准备启程。
开拔前,沈宜秋一直将他送至城郊。
尉迟越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临别之际,似有千言万语争着从心底往喉间涌,却堵着不知从何说起。
沈宜秋敛衽行礼:“殿下珍重。”
尉迟越低下头凝视她眼睛,只见她目光盈盈,宛如那日夕阳下静静流淌的宁河。
他几乎忍不住要将她揽入怀中,抱上马车带走。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再牵一牵她的手,亦不能替她将鬓边散发别到耳后,只能看着她一缕发丝随风飞扬,融化在三月的晨光中。
半晌,他方才逼着自己将目光移开,低声道:“相见有日,林待诏务必保重。”
沈宜秋抿春一笑,低头长揖:“仆恭送殿下。”
随行官员不明底细,只知道太子将“男宠”留在灵州,还留了一千精骑护卫,想什么的都有,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尉迟越便也权当作一无所知,长长地看了沈宜秋一眼,然后登上了马车。
尉迟渊朝沈宜秋挤挤眼:“林兄,等我从凉州给你带美酒来。”
话音未落,尉迟越撩开车帷探出头:“说够了没有?”
尉迟渊鼓了鼓腮帮子,无奈地一笑,便即上了车。
沈宜秋站在道左,与留下的一众将领、侍卫望着太子的车驾离去,马蹄与牛铃声渐远,只依稀看得见驿路上飞扬的黄尘,沈宜秋怔怔地站了一回,蓦地回过神来,对贾七等人道:“回去吧。”
当日黄昏,太子一行抵达朔方军驻地。
朔方军总管罗继业率众将士出营相迎。
尉迟越见营中将士军容整肃,心下暗暗点头。入了帅帐,他下令将带来的羊酒财帛分赐众将士,接着便向罗将军等人询问驻军人马的情况。
正聊着,帐外忽有侍卫禀道:“罗将军,长安有圣人旨意送到,宣旨的中贵人已到辕门外。”
尉迟越与此行副使、兵部侍郎李玄同对视一眼,俱都蹙了蹙眉。
皇帝这几年甚少过问边关诸军之事,这回绕过太子和兵部,直接向朔方军总管下旨,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罗将军亦觉十分意外,一瞥太子和李侍郎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也蒙在鼓里,目光微动,起身对两人道:“殿下与李公稍坐,仆少陪。”
说罢便整理武袍与幞头簪导,出帐接旨。
不多时,罗继业手持圣旨折返。
尉迟越看了他一眼,只见这戎马半生的老将脸色沉郁,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愤。
他的心便是一沉,面上不显,仍旧若无其事。
李玄同觑了眼太子的脸色,问道:“罗将军,圣人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