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柚
次日,叶阳下班后,打车到时代附近的Kelsey coffee去。
这个点,店里人还挺多。
叶阳点了一杯美式,要了一块抹茶蛋糕,端着去找座位时,正好窗边的一对男女起身离开,她就坐了过去。
上学那会儿,她虽在咖啡店兼职,却并不怎么喝咖啡,尤其对加了两袋糖,依然苦得要命的美式敬而远之。不过张虔很喜欢这个,她想了解他,也尝试着喝了几次。每次喝时,都会暗暗琢磨张虔在喝这苦东西时到底在想什么。只是那东西实在太苦,爱情的力量再伟大,也没能让她学会品尝美式的苦。还是后来毕了业,工作后,偶然间又喝了一次,才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苦,竟然也渐渐地喝了起来。
叶阳从八点多一直等到十一点,也没等到张虔来。
叶阳从店里出来,看到底层商铺基本都关门了,只有几个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叶阳走进绿化带,顺着弯曲的甬道出去。
绿化带外边是鸣沙桥。桥下有公交站,这么晚了,叫车不安全,她打算直接拦出租车。
城市的出租车到底安全性还是高一点。
草木带着露水的味道,叫人沁人心脾。
她出去的那条甬道边上有长凳,她远远瞧见长凳上有人坐着,似乎正在抽烟。
她暗暗叹息,白日里大家你来我往,看着个个花团锦簇,一到晚上,全现了原形,个个孤独的要命。
她大学刚毕业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在深夜的街头,一个女孩子蹲在路灯下抽烟,走近了发现,她妆容艳丽,夹烟的手指,指甲盖红得发亮。
那是叶阳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大家都一样。
这么一想,就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孤独了。
叶阳走过抽烟的那人后,觉得有点不对劲,想停下来确认,又怕认错,因为抽烟的是个男人。
这深更半夜,万一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那就不安全了。
不过好奇心终究战胜了害怕的心理,她走回去,试着叫了一句:“张虔?”
人抬眼看了她一下,低头继续抽自己的烟。
叶阳却逐渐确定了,的确是张虔,一颗心落了下去。
她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
绿化带外边的马路上有急驰而过的车,声音呼啸像一阵短促的风。
张虔连抽好几口,而后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那,将烟揿灭,扔进垃圾桶里,声音略微有些哑,道:“走吧。”
叶阳有些诧异,站起来跟上去,问:“去哪?”
他转身来看她,道:“难道你想在这做?”
“做什么?”叶阳没反应过来,等问出来之后,忽然意识了,人僵在了那里。
张虔蹙眉问:“怎么,你来找我不是为《名利场》?”
叶阳攥住了手心。
张虔道:“如果不是为这个,那就回去吧,其他的,我们没必要谈。”
他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对话。
“张虔。”叶阳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步子顿住了。
叶阳察觉到自己失言了,缓了一下,平心静气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是公私分明点吧。”
张虔没回头,只道:“成年人不讲究公私分明,而讲究你情我愿,你不愿意,可以不用来。既然来了,就应该痛快点。”
叶阳顿了一下,道:“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这么说话,很舒服,是吗?”
张虔道:“你还有时间。”
他起步又走。
叶阳索性破罐破摔了:“我时常想,三十岁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张虔又停了下来。
叶阳道:“想象中,三十岁的你,会接连不断的交女朋友,什么空姐、模特、女秘书、实习生。她们或爱你的外表,或爱你的教养,或爱你的家世,或爱你的事业,就是没人爱你的内心,因为你也不爱她们。你会在不同的女人身边醒来,醒来后依然觉得空虚,你会再找更多的女人来填满空虚,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你累了,你会找个家世相当的女人来结婚。你不爱你的妻子,你的妻子也不爱你,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婚后偶尔出去猎艳,但分寸会拿捏的很好,你的妻子无话可说也不想说。你就这么庸庸不堪地过了好多年,等到年老时,看着自己鲜活的小孙子,回想人生,发现它与你最初的设想竟然背道而驰,丝毫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你由然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一场。”
张虔霍地转过身来。
叶阳从兜里摸出那枚戒指,走到他眼前,放在边上垃圾桶的顶上,道:“刚重逢的时候,看到你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还有点失望,现在忽然发现梦想成真了,真痛快。”
叶阳与他擦肩而过。
他忽然道:“本来都是为了你。”
叶阳的步子扎在了那里。
他看着远处,甬道在三步之外弯了一下,两侧扶苏花木掩住尽头马路上的风景,只从枝叶的间隙看见一点霓虹。他眼底却漆黑一片,声音也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二十来岁的时候,看到我女朋友那么辛苦和忙碌,常会反思自己的人生是否太过安逸和顺遂。产生了想为某人奋斗的想法,第一次迫切的想要成功。希望自己拥有一切,让她能坚持自己所坚持的,不必向生活低头。只可惜,她不懂得珍惜,将它弃之如敝履。”
叶阳一动未动。
张虔微侧身看她。
纤细窈窕的都市丽人在夜色中有精致迷人的风情。
他抬手用指背轻触她的脸颊,她有个稍微躲的动作,他也就放下了,声音仍旧平静:“叶阳,直到现在,你也不知道,你经由自己的手,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不后悔?但愿你是真的不后悔,而不是知道后悔没有用,才假装不后悔。”
他走了,并未拿走那枚戒指。
第32章
叶阳在原地待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的来意还没表达完,不能让他这么走, 就抓起戒指追了上去。
张虔的步子很大, 走得又快,不过几步, 就迈出了甬道,踏上了人行道。
叶阳一路小跑着追他,边追边喊他的名字。
张虔像没听到一样, 径直走自己的路。
叶阳接连又喊了几声,他忽然停了下来。
叶阳没收住步子,一脑袋栽在了他背上。
她这么撞过去,他纹丝未动,叶阳觉得像撞到了一座山上。
她捂着额头, 同他拉开距离。
他转过身来。
白日川流不息的鸣沙桥, 现在空空荡荡, 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也没什么有人,只有红绿灯在跳转, 一切都静悄悄的。
两人相距很近,叶阳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她觉得正好, 看不清楚, 有些话或许更容易说出来。只是声音比以往更加温和,毕竟九年了,当年的难堪, 现在已经是浮云,如今说出来,不是质问,不是求答案,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她问:“为什么傅晚卓说我没你们本地姑娘爽朗大方时,你会不吭声?为什么他说我自尊心太强,全身都是刺,不能碰,一碰就要闹,你会不吭声?”
张虔顿了一下,平静道:“叶阳,别偷换概念,他是在说你吗?”
叶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不是被问住了,而是她原以为张虔会不记得这事,毕竟郭晚卓和他只是闲聊时说了一句,恰巧被她听了去。
只是无心之话常常更有杀伤力,有心可以当作阴谋,无心反应的是人潜意识的认同。
她看着黑暗中那双闪烁的眼睛,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张虔在黑暗中轻轻一哂:“叶阳,九年了,你觉得我连个原因都猜不出来,是吗?”
叶阳恍然大悟又觉得理所应当,他是什么人呐,自然能猜出来,她抿了一下嘴唇,道:“他是在说他女朋友,可他不是问你了么,他为什么问你?你为什么会沉默,因为你觉得他说得对。你觉得我也是他口中自尊心强,不够大方,无趣死板还清高的小镇姑娘,是不是?”
张虔冷冷笑开:“这是理由吗,我当初没问你吗?我一遍又一遍的强调,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让你说出来。你来来回回就一句,你觉得没意思。叶阳,你知道,当我发现可能是这句话导致我们分手之后的感受吗?我觉得荒唐,觉得不值得,觉得没必要。这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你就要分手。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根本不是那句话的原因,是你的原因,你从来没想过跟我交流,只是一味的逃避,一直都这样。”
他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
“后悔过。”叶阳道。
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叶阳看着他的背影,平静道:“分手后,虽然知道继续下去没意义,可控制不住,想过无数次,只要你打电话,给我一个台阶,我就不管什么将来了,面目全非也好,相互憎恨也罢,想试着走下去。我等了一个多月,没等到你的电话,反而等到了你和梁箴的复合。我看到你们亲昵的样子后,觉得自己像被雷劈了一样。我一直认为你对我是认真的,我以为就算我们不复合,你怎么着也得一年过不来,没想到两个月就重新开始了。我猛然间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算,这发现太令人难受了,像发现自己相信的某种东西一直不存在,像信仰倒塌。这种打击比跟你分手还让我难受,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这种打击中回过神来。张虔,分手是我轻率,但并不是什么误会。如果当时不分手,早晚有一天,你会亲口把那些话甩到我脸上。我为避免这样的难堪,抢先了一步。因为选择的方式不够温柔,自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顿了一下,“如果我真的有伤害到你,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年少无知吧,但凡我没那么喜欢你,没那么迫切的想让你记住,可能也不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
他没说话。
叶阳如释重负,语气都跟着轻快起来:“我原以为我们重逢时,你会认不出我来,但我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对你来说还是有一点特别的,这就够了,因为你对我来说,也特别。特别到等我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也会记得你。你是我人生中的意外,只是这个意外出现的时候,我用尽全力,也没能抓住,你也没有多做停留,但我们都没有错,对吧。”
张虔仍旧没说话。
叶阳也没想他给什么反应,只道:“至于《名利场》......如果方圆真的不够格,不必给我这个前女友面子。”
叶阳转身,顺着人行道往前去,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有公交站。
车站这个点了,还有人在等车。
她在广告牌与广告牌连接处的座位上坐下,觉得一切都静了下来。
没有喧嚣,却有种喧嚣过后的宁静。
她侧脸往远处看,看不清楚张虔是否还在那里。
她有点想抽烟,这才意识到那枚戒指还在自己手中,就叹了口气,先塞到包里去了,又摸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抽完一支烟,她站起来走到路边打了车,回到住处,没开灯,瘫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去冲了个澡。
洗完回来照例抿了几口酒,躺下去睡觉。
原以为什么事都解决了,能安心睡个好觉,却做了许多梦。
梦里杂乱无章,飞沙走石。
一会儿梦到她在Kelsey做兼职;一会儿又梦到张虔过生日,她在众人的起哄中唱歌;还梦中她和张虔第一次做|爱,听到他说想结婚;又梦到他们分手,还是在她的宿舍;还有职场,她在张虔面前出糗了,周围有哄堂大笑;也梦到了程柠,她扇了自己一耳刮子。
醒来后,浑身汗湿,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叶阳打开灯,缓了一会儿,看到桌角香炉,从香盒中拿了一盘香,点燃搁进香炉中,又开了一点窗透气。
躺下去想继续睡,可到底没了睡意,怎么都睡不着。
光着脚到阳台去。
阳台和主卧连着,不算公共空间,她就在阳台上养了一些花花草草,花开时候,房间里会有一点花香。
九月份,那两盆茉莉开了白色小花,凑近闻,香气幽幽。
叶阳在花香中,渐渐静下来,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她刚才做得那些没头没尾的梦。
虽然是梦,但却真实的令人心惊,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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