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阿郭
这里毕竟是省人民医院,每天在这输液的费用就要好几千,如今儿子活蹦乱跳的,却还要继续留在医院,真不知道这医生说的是真是假。
听到妻子小声埋怨,那名丈夫急忙偷偷拽了一下妻子的衣角,示意她少说两句。
眼前的冯医生德高望重,让他们再留几天肯定有留的道理。
妻子被丈夫唯唯诺诺的神情激怒,不满道:“小峰都康复了,为什么还要在这待着?”
“谁知道这群医生是不是想骗钱。”
女人的语速很快,声音也不高,恩禾隐约听到“骗钱”的字眼,下意识看了那对夫妻一眼。
丈夫拧紧了眉头,低声呵斥了一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语落,那女人终于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冯医生似乎对这样的情况见惯不怪,即使听到女人说他这个做医生的骗钱,他依旧还是那张扑克脸,检查完之后一为病人的情况,语气无波无澜地开口:“下午还有两项常规检查,别忘了。”
只要是检查,势必又要花钱,那女人一听脸色愈发难看了。
下午冯医生有一台手术,提醒刘峰做检查的事就交给了恩禾。
病房里,女人一见是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孩进来,听说是来带他们去做检查的,冯医生没来,中年女子盯着恩禾狐疑地看了眼,而后打着商量道:“小姑娘,我儿子现在身体状况挺好,我看这检查就算了。”
每次检查费那么多,他们这种普通家庭怎么消耗得起。
接下来的这项检查是双下肢肌力的测定,还有神经系统的相关检查,至关重要。
而患者的症状属于脑囊虫病,极容易引起实质性占位病变,病程仅有数小时,相当于血管性病脑疝病变。
恩禾没有任何权利妥协,只能公事公办。
“阿姨,做完检查您才清楚刘峰的身体状况,事关重大,希望您不要掉以轻心。”
面前的小姑娘白白净净,模样也标致好看,看着年纪很小,甚至跟她躺在病床上的儿子都相差不了几岁。
女人有些不满,但还是为求心安,于是陪儿子去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恩禾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前三项指标都很正常,但双下肢肌力却是IV负值,做神经系统检测时,发现双侧的巴氏征阳性。
恩禾看着手中的报告单沉默了许久,她回想起之前的见习经历,以及最近这些天整理的病史,恩禾忽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愣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那女人看恩禾的表情不对劲,狐疑地皱紧了眉头,出声问:“护士,我儿子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女人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眼神紧紧地盯着恩禾。
恩禾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考虑到这种病情的突发性和严重性,她没有犹豫,还是决定告诉家属实情。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希望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可以得到家属的重视。
恩禾抿唇,沉声道:“报告显示病人的双下肢肌力异常,双侧伴随巴氏征阳性,这就表示他有颅脑病变。”
恩禾的语速很快,却将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清晰:“这是一种变化非常快的病,病人很有可能随时出现心跳呼吸暂停,甚至死亡。”
语落,女人茫然地睁大眼睛,神色怔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恩禾的话。
恩禾将手中的检测结果递过去,轻声道:“希望你们有这个心理准备。”
静了半晌,女人嘴唇都在哆嗦,脸色也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没有去接恩禾手里的检测结果,反而紧紧抓住恩禾的胳膊,神情惶恐又不安:“那什么时候会病变?”
女人的力气大得出奇,恩禾甚至能感觉到她尖锐的指甲都快嵌入她的皮肉。
对上家属通红的眼眶,恩禾睫毛微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语气认真且坚定:“随时,有可能是几天,一个月。”
她顿了顿,慢慢说出那个家属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也可能是下一分钟。”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女人的某根神经,面前的人忽然崩溃尖叫,长长的指甲划过恩禾胳膊上薄薄的皮肤,“你撒谎!怎么可能!”
“我儿子明明好端端的躺在那里,怎么可能会突然就死?!”
病床上的男生并没有听到他妈妈跟恩禾的对话,此时被他妈突然的尖叫吓到,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
女人无意中瞥到恩禾白大褂上的工作牌,当看到“见习医师”的字样时,她脸上悲怮惶恐的情绪忽然收敛,整个人瞬间被满腔的怒意所包裹。
她指着恩禾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还以为你是个护士,没想到居然是个见习医师!”
“要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告诉我,我起码还信你的!”
女人眼神恨恨注视地着恩禾,声嘶力竭,唾沫星子乱飞,手指就快戳到她的脸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儿子活不过今天!小心我投诉你!”
女人步步紧逼,恩禾紧咬着唇瓣,一声不吭。
病房里还有另外两名病人,大致了解两人的对话,皆一阵唏嘘。
他们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纤瘦单薄的女孩,像一棵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白杨。
恩禾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虽然宋越川会欺负她,不喜欢她的同学会跟她吵架,但像现在这样的局面,却是她第一次面对。
委屈,难过,生气,只能咬碎了牙咽回肚子里。
恩禾从始至终保持沉默,无声地承受女人满腔的怒意。
就在女人扬起手想要动手时,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冯医生脸色铁青地挡在恩禾面前,动作敏捷地箍住女人的手腕。
“这里是医院!你敢动她一下我就报警。”
冯医生的话掷地有声,偌大的病房里瞬间静得出奇。
恩禾愣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鼻腔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那天下午,恩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每走一步,脚下似有千斤重,就连呼吸都沉重。
办公室里,冯医生迟迟没有回来,恩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整理没有完成的病史,病历报告。
虽然有之前的见习经历,但这一次却是恩禾第一次跟家属直接沟通。
她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为基础,但并不排除失误的存在。
冯医生没有回来,恩禾忐忑不安地待在办公室,已经准备好待会挨训。
傍晚十分,梁萌从妇产科过来,找恩禾一块去食堂吃晚饭。
“恩禾,你这胳膊怎么了?”
梁萌习惯性地挽着恩禾的胳膊,才注意到女孩白皙纤细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抓痕,伤口上的血珠已经凝成血痂。
恩禾之前没注意,现在才想起来,应该是那位家属情绪激动时不小心抓伤的。
没注意的时候,也不算很疼。
恩禾摇摇头,抿了口碗里的汤,小声说:“应该是不小心刮到的。”
梁萌点点头,没多想,关心道:“那你以后小心一点,尤其在医院,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恩禾心中一暖,抿唇笑笑:“知道了。”
晚饭回去,恩禾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加班,等冯医生回来,结果听到旁边的一个护士说,2502房有个病人快不行了,半小时前已经推去了抢救室,冯医生主刀。
恩禾愣了下,她今天就是从2502那个病房回来的。
“姐姐,你知道是哪号床的病人吗?”
那护士想了想,确定道:“应该是3号床的病人,好像叫什么峰来着。”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恩禾站在原地,足足呆站了十几秒。
护士姐姐见恩禾脸色苍白,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关切道:“学妹,你没事吧?”
恩禾缓慢地回过神来,又问:“那冯医生多久能回来?”
护士:“这个不确定,颅内手术一般都比较耗时,那个男生是突发性病变,估计要花挺长时间抢救。”
恩禾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
凌晨两点,冯建明才从抢救室出来,他活动着酸麻的手腕,一边摘下脸上的医用口罩。
一直等在抢救室外的两名家属,一看到冯医生出来,眼泪唰的一下夺眶而出。
“冯医生,真的太谢谢你了!”
“要不是你,我儿子说不定早就..”话说到一半,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一旁的丈夫连忙扶着她,才不至于倒下去。
冯医生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以他这暴脾气,他其实很想对这家属训两句,毕竟他带的那个小丫头今天肯定是被吓到了。
冯医生抿唇,神情淡然平静,沉声道:“我的学生今天说得很清楚,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你们不相信。”
冯医生顿了顿,“这次虽然抢救回来了,但绝对不能存有侥幸心理,下次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抢救回来。”
先前还指责恩禾的中年女子,此时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神情十分自责。
这种一开始不相信医护人员,后来被打脸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冯医生习以为常,叹了口气叮嘱道:“病人现在的情况稍微平稳,我就不睡了,有什么状况你们通知我。”
“我的办公室你们应该知道的。”
女人感激道:“冯医生,您赶紧去休息休息吧,我们会注意的。”
跟家属叮嘱完注意事项,冯医生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门口,冯建明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惊喜的声音:“冯老师,您终于回来了!”
在这个医院,只有一个人会叫他冯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听到这个声音,冯建明浑身的疲惫感忽然间消散,他压着眼底的笑意,回头后依旧是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脸。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恩禾拿着手里的饭盒小心翼翼地跑过来,对上冯医生的目光,脸上的笑意迅速收敛。
这种感觉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见到班主任时的情形。
恩禾将手中的饭盒郑重其事地递给冯医生,轻声道:“冯老师,我听护士说,刘峰今晚病情加重,您去抢救室了。”
“您忙到现在肯定还没吃饭,所以我帮您点了外卖,刚刚拿去热了一遍。”
面前的小姑娘态度认真又诚恳,长而卷的睫毛扑闪扑闪,甚至有一丁点讨好的意味。
估计是觉得今天在病房发生的事,他一定会严肃批评。
冯建明低头看了眼小姑娘拿着的饭盒,再硬的心肠也软了。
冯建明板着的脸再也绷不住,忽然轻笑了声,他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一边接过恩禾递过来的饭盒,淡声问:“这饭盒里都是什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