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煎
前些日子还春风得意的方公子因被人骗去八千余两, 整日食不下咽, 即便那尊假冒成天家玉作、勉强值金三千两的玩意儿还留在店中, 也不能宽慰他半分, 反倒看那玉雕一次, 痛心疾首一次。
比他还愤恼的自是方胜, 不仅要为那群骗棍恼怒气愤, 还要为方琦被骗一事怄火, 那日阴沉着脸将人撵回府,在祠堂请出家法叱责方琦一顿后又禁足他半月, 省得他再出去丢人。
而方琦,只消一想外头人会如何传三过四便焦灼不已, 遂听凭方胜处置……心想, 总比当面听着强。
到这时,他不禁想去霍沉身上,想这人究竟脸子有多厚,竟能在风言风语底下泰然自若。
他隐约觉得自己并不想知晓真正缘由,故而不愿深究,此后大半月里足不出户,友人来访也是请方胜出面借口责罚谢客。
至于方柔那头,方家此次亏耗不小,她院里月例也被扣去半数, 到宝奁斋挑新首饰时不由悲从中来哭了起来,彼时岑伯就在宝奁斋,听她哭得莫名其妙,皱眉绕去云水斋坐镇。
……
垂杨蘸水,树下小儿堆泥,黄狗抛根,水埠上一个发白牙摇的老妪和两个妇人并排浣衣。
年长的那位,正是宛阳有名的稳婆郑婆子,最是好扯闲话,婆家姓马,膝下有四子一女,老大老二老三皆随了爹,性子闷,丫头也打小安静,唯有幺儿随了她,凡事都爱多听几句、多掰扯几回,如今在牙行里办事。
亦即是,宛阳有名的牙子马四。
母子俩倘或坐到一处,宛阳城内上上下下都能教他们说个遍,说他们是“宛阳闲话商”也不为过。
然而正是这么个爱说话的人,打“东西南北风”去后已闷恹恹了好长时候,儿子媳妇担忧问起,才知她是在为方琦难过。
她做了几十年稳婆,方琦是她接生过最出息的一个 ,众人眼皮子底下夸着长大……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老天不开眼偏教他被人骗了去?
是以,没了郑婆子一马当先,近来的宛阳并不似方琦所想那般传三过四、说咸道淡,反倒因骗棍的事儿添出些低回怅惘意,加之适逢清明时节,愈渐萧条。
城北那户赁屋给“高氏兄弟”的人家近日正忙着去晦气,东风楼也寂静冷清,就连上任不久总是温文和煦的闻县令也露出淡淡愁绪……
郑婆子手里的皂荚团遇水散开,抬头瞥见两个县衙当差的晃过桥头,又叹息声。
一旁的妇人劝她:“阿娘,覅叹气啦。”
“是呀,”另一个也想法子附和,“您不也接生过霍家公子么?他可没教贼人蒙了眼,也是本领。”
郑婆子捶两下衣裳,摇头:“这哪儿能一样,霍三哪儿有方公子为人友善?”
“阿娘这话可就不对,”最先劝她的妇人停下棒槌,有意引话,“昨儿夜里四郎还说,霍三公子为宛阳捐资修路了呢。”
果不其然,郑婆子上了心,问:“可真?”
“骗阿娘这个做甚?”
郑婆子听去琢磨会儿,又叹惋声。
宛阳人提起霍家,但凡经事儿的都会想起霍老爷子,像郑婆子这把年纪的,知晓的又要多些。
霍康本有两个儿子,不比次子纨绔,长子霍逾自幼聪颖善良、不欺暗室,只恨天妒英才,霍逾十五岁那年竟从渡船上坠河身亡。
霍逾早逝后,霍家再没出过一个出息的,反倒都是些纨绔败类窝囊废,直教人伤叹。
去岁回来个霍三,众人多留意他,而后却因他回绝“高氏兄弟”一事饱受非议,如今看来,哪里是人家铁石心肠,不值当便是不值当,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好心泛滥来评点。
“阿娘,要我说,你莫再烦恼甚么‘东西南北风’,不如再审视审视那霍三公子。”
“是呀阿娘,您近来不与人谈天,都不知外头夸赞起霍三来罢?”
郑婆子一听,哪想到自己消沉几日就坠后来,登时激起兴头:“都夸些甚么?罢,老身过会子自打听去。”
说罢,浣衣动作麻利起来……
***
清明乍过,霍沉从鹿灵回来时,城坊居巷间依旧闷沉沉,栗香园里也寂静冷清,稀稀落落几个听词的,喝采声尚不及途径村舍时听见的鹅叫声大。
唯独竹坞中朝气蓬勃。
时维三月,景逼三春,再过月余便当立夏,立夏后快便开山,纸农们再无闲暇操心其他,山上视察新竹长势,山下查检各场各具,日夜祈盼。
今虽分槽,漂塘、场宕等地却是两槽共用,两边人依旧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方家遭“东西南北风”骗后,东槽便有人将此看做报应,言语间虽未幸灾乐祸,但还是会忍不住在西槽人面前提起霍沉,而今在他们眼里,霍沉本领极高眼光也极高,与他合作,实在与有荣焉,至于西槽的,唯有悄声嘟囔他们几句。
初七这早,令约又在屋后装上几双草鞋,出来廊下便见霍沉站在柴门底下仰头瞧她,她抬抬眉:“这是做甚么去?”
寒暄口吻,并不与他客套。
“同你们上山去。”他先斩后奏答道。
令约弯眉一笑,低眼看去地面上。
清明三月多疏雨,道路终日泥泞,令约瞅着他一尘不染的鞋屡,思量间摘下肩上背篓,取出双捆好的芒鞋晃了晃:“套上这个罢,省得拖累了脚下。”
她轻晃着,春日单薄衫袖缓慢滑下,露出截纤细皓腕,霍沉目光一顿,撇开眼,须臾又凤眸微眯……转回视线,试图看得清楚些。
令约却以为这位少爷是在嫌弃她的草鞋,解释来:“配你虽丑了些,但总比脚下拖泥来得好。”
她不由分说,作势将草鞋丢去廊下,霍沉忙将背在身后的手端来身前候着,分毫不见稳重气度。
“接好了。”她招呼声,声音似乎因他的举动染上笑意,可从面上看,依旧是不苟言笑。
霍沉静等着,见她只手在半空稍作估量,不觉好笑:她是在想如何收好气力么?
不等他回神,令约便轻轻一抛,准头很好,端端儿落进他怀里,霍沉垂首看了看手中草鞋,解开草绳,两手各拿一只。
“只你去么?云飞和阿蒙呢?”她操心问道。
“去蜻蜓湖边插柳了。”他捏着草鞋仰头答话。
令约眨眨眼,抱起廊椅上的小背篓:“你稍等片刻,我们快便来。”
说罢,转身离开,不疾不徐拐过廊角后,蓦然停下步子。
迴廊下所挂笋干像是串珠帘,随风摇曳,春雨气味、潮湿泥土的气味与笋味掺和在一处,罩着她。
少女站定等了等,须臾悄悄探出脑袋,见柴门下的人弓腰套上草鞋,而后抬起左脚端详阵、再抬高右脚端详阵,良晌,寂静的小道上传出声低而沉的笑。
“……”令约默了默,收回脑袋。
竟和她想得不同,论起理来,这人不是该皱眉苦恼么?
难得的促狭心思幻灭,她败兴绕回院前,见一众纸农学徒都等着她,忙捏紧背篓带,赧然小跑去院里,众人不觉有异,往屋后拐。
小径上稀疏长着几丛毛茸茸的草,迴廊下的石壁不仅扑上春苔,夹缝间亦有莠草冒出,一阵风过,簌簌摇两下身子,又听几处铁马齐声叮当。
霍沉踩着草鞋走上几步,听人来,抬头看去,最先对上几个猴儿般的少年学徒。
“霍大哥!”
“好长时日不见!”
“霍大哥又同我们去纸厂么?”
几人高兴唤了几声,霍沉俨然成了天上的月,始才露面就教一群星子围拢问这问那,拥去人群最前面走着。
近些日子宛阳都在传他如何卓越如何明智,分明那“东西南北风”北上途中就盯准了他,岂料他生生的避过此局?
此时问他的,也多是这些。
“霍大哥,你那时为何回了他们?”
“霍大哥,你见过的宝贝多么?”
“霍大哥,你从前听那些闲话时怄么?”
“霍大哥,……”
连路磨得人耳都要生茧子来,令约起初还听着长辈们商讨届时号字的事,到后头,心思全转去前面,听霍沉淡淡回他们话——
“小孩子问这些做甚么?”
令约:“……”
行至蜻蜓湖畔时,云飞和阿蒙已在岸边插好两条柳枝等候多时。
令约先看那柳条几眼,再转觑他们脚下,见果然已是拖泥带草的光景,便打消了递草鞋的念头。
路过小湖,不过半盏茶时便拢纸坊范围。
山脚下空荡平坦,正是历年搭马场的好地方,所谓马场,便是纸家斫竹后用来砍青、削竹、拷白的加工场所。
众人从此处上山,这时那群少年才收起聒噪,跑去各自师父师兄身后跟着,专注听事,先前众星拱月的“月”转瞬“众叛星离”,耳边只听云飞和阿蒙在赌见到的第一只鸟会是什么颜色。
实可谓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霍沉独身一人走着,不时看去纸农那端。
往回同来时,他们少说会问几句纸号的事,他也能谈上几句,今日他们却忙得很,也不散,只聚拢说甚么拜山神、祭蔡伦相的事,抑或商量分槽后如何安排人手……
全插不进话。
好半日,走至山腰上贺无量才使人散去,霍沉紧盯着贺家父女,预备凑上去,不料撞见令约跟着两个青年走开,其中还有那个犹犹豫豫似有话说的林达在。
霍沉不悦堆眉:“云飞。”
“何事叫我?”云飞懵懵到他跟前,霍沉一见他眉头皱得更深,转头叫阿蒙。
云飞:“……”难道他又做错甚么?
霍沉与阿蒙低声吩咐几句,阿蒙听后连连捣头,露出幅“定不辱使命”的模样,转身走向令约那里。
“为何不教我去?”云飞还在恼这个。
霍沉睇他眼,不说话,云飞叹气抓了抓耳朵,也罢,不说他也知,还不就是记仇他当初想教贺姐姐做他二嫂嫂么?
……
另一头,令约正替人出谋划策。
这位招她来边上、身长八尺有余的青年去岁定下门亲事,姑娘是虞岭人,即日便要迎亲,遂想备些姑娘家欢喜的小物件在新房中,可他打小没了娘,亦不认得甚么女人、姑娘,想破脑袋也不知备些甚么,只好寻着时机问令约来。
心想好歹是个姑娘家,该是很容易的。
只可惜,这位贺姑娘咬唇思忖许久也没想出个好的,最后试探着答那青年:“依你看,风铃如何?”
青年发自内心笑话声:“家里又不养花种果子,那防鸟儿的买来做甚么用?”
“……”就,既好看又好听啊。
她实在想不出有甚么好玩儿物件,只好另出办法:“你常给她买糖买点心就是,再不然,去问问孙媒婆也是好的。”
那青年无奈应下,守在最旁边的林达这时也伺机开口:“阿约,我——”
“贺姑娘!”话被喝断。
令约偏头,见阿蒙神色恭谨走近,目光不由先寻向霍沉在的地方,后者正背对着她。
“甚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