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他先在草稿纸上画出一个矩形,矩形边写上“京余”两个字,然后陷入长时间的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锐利的钢笔无法分割这个矩形,没办法提出任何假设,所有思想总和只有空白。他怎么可能算出一个二十几岁年轻姑娘身上存在的无限可能?这就和那个自大的哈佛教授企图模拟出未来世界发展的模型一样愚蠢。统计学是逻辑,但绝不足以掌控整个混乱的宇宙。
何况她还是如此复杂善变,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而自己的一生就像眼前这个空白的矩形,边是边,直角是直角,是所有图形里最乏味,最无趣的矩形。想要算出他的所有面积,只需要长与边乘一乘就算了解。而她是最复杂最无法预测的,是一群数学家追着猜测了一百六十年的黎曼猜想。无数人葬送在她的山脚下,她可能本身并不想被验证被征服,只是存在在那里享受着所有人的焦灼。
菲利普痛苦的闭上眼睛,解决这样的问题其实只要一个思维导图就够了,把所有的情形分成可能可不可能,然后一步一步根据逻辑画下箭头和方框。他运用所有统计学方法去推测可能性,甚至做了一个 SPSS 的图表,数据是京余主动与他目光接触的次数,与交谈过程中微笑的次数。自从电梯试验之后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画出一个小小的超越平均值的高峰。但最近他的数据开始变得不够准确,因为菲利普会经常沉醉在此片刻,而忘记去统计这些眨眼即逝的瞬间。
他预测到事情再接着进行下去的话自己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概率会越来越爱这个姑娘,即使如今决定不再与她进行感情上的发展,他都无法自拔到在深夜穷尽思绪,像一个卑微的乞求者般跪在统计学的大门前祈求一点点有希望佐证。
这只是他一学期交换项目而已,过完这一年众人归位。是啊,他能对京余许下什么承诺呢?她如何不会在他简单枯燥的生活中耗尽所有的灵气,然后幡然醒悟整个选择都是一场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不能忍受这段感情开始之后会面临惨淡收场的可能,墨菲定律告诉人们有些可能会发生偏差的事,注定会发生偏差。
统计学统计学统计学,渺茫的概率,疯狂的博弈,混乱的希望……
菲利普合上钢笔,洗澡睡了。
他梦见自己是一只闯进圣诞节礼品店的棕熊,他的家是寒冷广阔的黑森林。温暖的小木屋中孩子的欢笑和燃起的炉火像是一座松木味的天堂。他忽而被架子上一只玻璃风雪球深深迷住,这个小小世界里有晶莹剔透的白色颗粒,和正在堆雪人的红色衣裙小女孩。
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掌,想让美丽的风雪旋转起来。
菲利普收紧手指把它握起,但只听清脆一响,风雪球碎了,是他尖锐的熊爪不小心嵌进了玻璃里。水流出来,小女孩脱离了底座,睁大眼睛呆滞僵硬的朝他微笑。
他知道自己笨重庞大的身躯不应该去触碰任何美丽脆弱的物件。
第21章 婚姻就是一个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悖论
圣诞节快乐
白疏穿起衣服。
男式的白色衬衫穿在她身上大了阵阵一圈,她卷起袖子把它当裙子穿。
衣服上有一股淡淡金盏花洗衣液的味道,比起沾满烟味的西装外套来说清新许多,她讨厌老乔抽烟,他也从不在她面前抽,但谁知道他和那些“商业伙伴”们觥筹交错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男人在男人们的沙场之上,脑子里哪里还会在乎她的喜好?
她把凌乱卷曲的长发从领口里拽出来,赤着脚走去洗手间用玻璃杯在水龙头下接了杯水。
“和你说了不要喝水龙头里的水,这里又不是瑞士。”
床上的人原来已经醒了。
“冰箱里有矿泉水,没有就打客房服务。”
白疏故意走到他视线可及的地方举起玻璃杯,凑到唇边“咕嘟”一口。床上人果然用手覆在额头,无可奈何的笑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
他伸出手来,示意她坐在床沿,陷在酒店柔软席梦思双人床的身体却懒得动。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去一趟瑞士好不好,嗯?”
“喔。”
白疏心不在焉。
“上个圣诞陪直系家属去了,现在想去瑞士补假了?”
他果然被一句话噎住,花了十秒钟才缓转过来。
“又小孩子气。”
乔栋终于直起身,他把白疏半边的枕头也拿来垫在身后,靠在床上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打到前台。
“我有点饿了,你要不要也来点什么。”
白疏置若未闻。
“嗯…我是 1502 房,要两份菲力牛排,一份三分熟,一份五分。麻烦尽量快些送到房间里,麻烦了……”
乔栋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脚去碰坐在床沿的白疏,她顺势用刚刚接过水的冰手狠狠地拽住他的脚踝。他被冻得一激,条件反射地把脚收回酒店的白色被子里。
“我说了不吃,你一个人吃两份。”
“你这个脾气……以后谁受得了你。”
乔栋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坐起身来,一点一点朝白疏挪动过去,从背后把她一起围困在这个白色的温暖大茧中。
“好了,你知道圣诞节我是和圆圆一起去的。那位没有跟去……圆圆说想要滑雪,她就快高考了,我一年才见她那么几次。”
乔栋把她冷冰冰的手攥在手里。
“和你比起来我总觉得自己老的像个怪物,一个拖家带口的老怪物。一年到头连假期都不是我自己的,是女儿和其他乱七八糟一堆琐事的。所以我想想觉得像你这样的状态也很好,说去县城两个月就去县城两个月了,什么都不用顾虑,不用顾虑家里,也不用顾虑我。”
白疏的脸色微微缓和,这是自从田野场归来冷战过之后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她把头偏向一边,把开始一点点回温的手贴在他脖颈上,隔着薄薄的皮肤,她的手指感受到了炙热的血液正在动脉里随着心脏跳动。
“要我说当你的直系家属也真可怜,你女儿好歹还能分到你的一半假期,你老婆一天也没有。”
乔栋把自己的覆盖在她的手上,嘴里纠正道。
“快要是前妻了……唉,你太年轻,不懂得女儿和老婆对男人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懂得。”
白疏抽回手,拖长了腔调一字一句道。
“一夫一妻制本身不论从动物学还是人类学角度来说都是不符合哺乳动物天性的,女性利用年轻时的生育资本去博弈一个忠诚的男性配偶,男性想方设法的广种薄收去保障自己的 DNA 能够延续,这是物种两性中很正常又很矛盾的策略,当然是有自己 50%基因的下一代比配偶重要。”
他对着她的揶揄不以为意,反而认真起来。
“你既然那么看淡红尘,那你找到其他‘策略’了吗?”
白疏回身朝他翻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当然,那就是女性在年轻的时候别想着博弈一个雄性了,多博弈些经济吧,找个有钱人傻的老男人好好赚上他一笔。”
乔栋被她刺地反而笑起来,此时房间门被敲响了,他披上睡袍起身去接。
“胡闹,你总要嫁人的。”
白疏冷哼一声。
在中国当个女博士已经够不容易了,更何况还是个和已婚富商纠缠不清的女博士。再者白疏对婚姻也并不期待,她透过乔栋身上看到了时间对世间伉俪们无情的摧残。在你娶回一个姑娘或嫁给一男人时,她或他可能是你心中的朱砂痣与白月光,但随着朝夕相对,日久年深,朱砂痣变为墙上的蚊子血,白月光变成领口的白饭粒,婚姻的本质就是画地为牢。
于是像她这样的角色出现了,重新进入一个男人的生活里,承载起理想红玫瑰或白玫瑰的角色。但玫瑰到底能够或妖艳或纯洁多久,却不是由她来决定的。
但话说回来,玫瑰也不过是一种矮小的灌木植物。人们只会向玫瑰寻求视觉上的刺激和摆瓶插花的娇艳,真正负担起过生活的人们需要的还是相辅相成的橡树、合欢或别的什么高大的乔木。世间已婚女子的多不幸,不过在于自己活成了与丈夫共同挡风遮雨的乔木,不知另一边的树脚下已长出一小丛玫瑰。
就像她一样,虽然在认识白疏前乔栋已和他的老婆分居两年,但说她不希望他彻底离婚未免虚伪。
她一时失神间,乔栋推着银色的小餐车回来了,停在白疏面前左右手同时揭开两个银色金属餐盖,三分熟的那份粉红鲜嫩,五分熟的那份颜色略为深沉,热气腾腾的两份牛排躺在石板上兀自滋滋作响,她反射性的感到胃中一阵空虚。
“吃吧。”
乔栋把两份牛排都端到大理石餐桌上,准备好刀叉。
白疏走过去取过餐车上的光可鉴人的餐盖,走到那份三分熟的牛排面前“咣当”一声盖上。
“我说了不吃。”
她抬着眉毛在乔栋身边绕了一圈,不着一物的双足踏在地板上踏踏清响,像一匹骄傲的小牝马,走到床边换衣服去了。
乔栋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
“再遇见下一个有钱人傻的老男人前记得先改改你的脾气。”
她理也不理,拔下冲饱了电的手机,一按亮屏幕就涌进来一堆未读消息。白疏皱着眉一条一条看着,不由得为自己那傻闺蜜叹口气,心理学学得再精深有什么用,就像是医者能医人,却不能医己。
正在她逐条回着,餐厅那头传来大叔的声音。
“下星期六你有事吗?”
白疏一心二用地果断回他。
“没空,我接了一个高二学生的家教。
第22章 “不喜欢你的人都是gay”是一种严谨的闺蜜逻辑学
有水怪出没的尼斯湖
黎湉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面对京余学姐还能够不动心的人,那天她们一起躲在走廊里,她明明看到是菲利普向学姐先发出的 date 邀请呀。
说实话,自从在电梯试验中京余学姐面对露阴癖把她护在身后,黎湉对她就已经超越了只是学识上的敬佩,尤其是那一招合气道。她开始有意识地打听关于偶像的信息,在研二之前他们研究生们对她只是脸熟而已,知道这位学姐是何旭教授门下的一个博士生。通过黎湉细细打听,才知道她本科毕业之后一路本校保研直博,十年来都没有挪过地方。
她甚至打探出京余学姐的博士研究方向,她的研究范围涵盖牵涉了积极心理学、社交心理学、意识心理学、个体心理学、行为分析,甚至时下美国学术界正热门的具身认知,这项宏伟的工程希望搭建一个能够控制人类幸福指数的心理学模型。
她是眼前学术界少有的理想主义,而历数启蒙运动以来所有的科学进步几乎都是由理想主义者们推动,他们带着自己的理论在往前冲的过程中有些倒下了,不过但凡能够冲上高地就是人类理解宇宙的一点点进步。
黎湉为此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入错了学科,在此之前她觉得层层叠叠的心理学理论就像砖块,各科教授们来去飘然,不屑一顾的把各类砖块塞到她的手中,但从不告诉她不同的砖块都有些什么实际用处。而京余学姐不同,她会将理论的砖块们依次排序,然后撸起袖子和他们一起尝试着搭建出些什么。
在黎湉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使一个男人对京余学姐这样优秀的人无动于衷,哪怕这个男人从学术层面来说和学姐同样优秀。
她原先觉得放眼本校,也只有菲老师还能勉强与京余学姐登对。尤其是电梯门开的刹那,他一下子就拽住了那个露阴癖变态,身着笔挺西装,简直像特工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帅。后来京余学姐还冲冠一怒为蓝颜,发起飙来五个男生都拉不住,差点就对犯罪分子滥用了私刑。
那一瞬间之后,黎湉就像看校园恋情小说般关注着他们二人的动向。听说菲老师同样带课的理科院也有不少女助教和女研究生们对他动了心思,但黎湉相信他一定逃不过博士学姐的掌心,这个混血大帅哥注定会花落他们心理系的。
但谁知道仅仅是过了一个周末,两个人都莫名其妙的反常起来。
先是星期一的统计学课,菲老师竟然迟到了整整五分钟,眼睛里布满血丝的开始讲课,讲到一半竟然突然中途停下想某个术语的中文名称,盯着幻灯片愣怔了十秒才想起来他要讲的术语是置信区间。课程内容讲完之后他还专门留出了两分钟来进行了一场德式道歉,向他们保证说下次上课之前哪怕是吃安眠药也要保证充足睡眠。
星期三的社交心理学也很反常,一向不以寻常内容授课的京余学姐也是脸色青灰眼圈浮肿,在一个平直无比的开场之后要他们分组完成报告大纲。自己一个人目光直愣愣的看着手机,直到手机自动黑屏了还是维持一个姿势。
好吧,黎湉知道两个成人进入恋爱状态之后会耗费精力,但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这么丧的样子一定不是因为那种能促进恋爱关系的事。
于是黎湉用胳膊肘推了推正在写大纲的陈子靖。
“你说他们是怎么了?”
陈子靖正在列大纲的思维导图,他的字和他的性格一样,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又大又醒目,思维导图的流程方框里都容不下他铺天盖地的人格特征。
“分了呗。”
对于热衷于发掘导师私人生活的研究生们来说,京余和菲利普之间的每一个变化都像是六十瓦白炽灯一般醒目。
“你是说京余学姐甩了菲利普老师?”
陈子靖斜了黎湉一眼。
“为什么说到被甩总是我们男生啊,干嘛就不能是菲利普甩了她?”
“不可能!”
一想到理科元的女生们要知道这个消息肯定笑的像春天来了一样,黎湉就一胳膊肘怼在他的胸前,陈子靖下笔的手一歪,刚写好的一捺如天外飞仙般冲出了纸面,他心疼地一边拿橡皮擦了又擦一边嘴里告饶。